月球冯·卡门观测站的穹顶之下,只有服务器散热扇的低鸣。
林启渊盯着眼前四块屏幕上的数据流,右手无意识地转动着无名指上的钛合金戒指——光滑,冰冷,戴了七年。
凌晨三点十七分。
地球正悬在观测窗的右上角,蓝白纹路在永恒的黑暗中静默旋转。
“L-7白洞区域,背景辐射数据导入完成。”系统女声平静无波。
林启渊抿了口冷掉的咖啡。
这是本周第三轮对L-7的常规扫描,一个距离地球两万光年、理论上应该稳定的年轻白洞。
他的博士论文就是关于白洞喷发物质的衰减模型,十三年前的事了。
如今他三十八岁,成了这个边缘观测站的首席物理学家,每天的工作是验证别人的理论,修正小数点后第六位的误差。
屏幕上开始生成辐射频谱图。
第一分钟,正常。
连续谱,平滑衰减,符合所有模型预测。
第二分钟,第三分钟……
林启渊放下咖啡杯。
第四分钟的频谱上出现了一个突起。
微小,但存在。
他调出原始数据流,快速心算——不是仪器噪声,不是背景干扰。
信号源锁定:L-7。
“系统,重新校准探测器三号阵列,误差阈值调整到10⁻¹⁵。”
“校准中……校准完成。”
“信号持续。”
突起仍在。
而且,它在移动。
不是频率漂移,而是沿着频谱轴规律地跳跃,从高频端向低频端移动,每隔十秒一次。
林启渊调出过去七十二小时的所有数据。
没有。
这个信号是刚刚出现的。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停住了。
因为信号开始加速。
突起从十秒间隔缩短到九秒、八秒……最后稳定在精确的每秒一次。
每跳一次,就在频谱上留下一个尖峰,像心跳。
不,不是心跳。
是钟表秒针的滴答。
林启渊打开全频段监视器。
三十秒后,他看见了那个图案。
频谱图上的尖峰不再随机分布。
它们组成了几何图形:一个完美的等边三角形,持续三秒,消失,然后出现一个正方形,再然后是一个五边形。
每三秒切换一次,循环往复。
数学语言。
最简单的数学语言。
他的胃部收紧。
观测站手册第四章第十二条:任何疑似非自然信号,必须立即上报联合太空总署,不得进行任何独立分析。
他的手悬在紧急通讯按钮上方。
然后移开了。
林启渊调出了自己私人的分析软件——那是他妻子苏泠生前写的代码,用于筛选地外文明信号,一套从未被官方采纳的算法。
七年前,就在它完成测试的那天,苏泠在火星轨道空间站的事故中消失,连遗体都没有找到。
官方报告说是导航系统故障,飞船误入高辐射区。
他从未相信。
“泠,如果你在看着……”他低声说,声音在空旷的控制室里消散:“帮我看清它。”
代码开始运行。
屏幕上,频谱信号被分解、重构、比对已知自然现象数据库。
进度条缓慢爬行。
百分之三十。
无匹配。
百分之六十。
无匹配。
百分之九十七。
屏幕弹出一个窗口:【匹配度99.998%:结构化脉冲序列,特征符合‘灯塔型’引导信号、检测到嵌套计时标记。】
计时标记。
林启渊点开详情。
软件将信号中的微小幅频调制提取了出来,转换成数字序列:一组不断减少的数字。
10,553,702,400。
下一秒,数字跳了:10,553,702,399。
再跳:10,553,702,398。
倒计时。
他快速换算单位——秒数。
除以秒每年……结果是334.7年。
不,不对。
他重新核对,发现软件已经自动标注:时间基数为建造者文明标准年,换算地球年为:10.00年。
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十年倒计时。
从此刻开始,十年整。
林启渊向后靠去,椅背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他的目光落在控制台角落的相框上——那是他和苏泠在智利阿塔卡玛天文台的合影,身后是巨大的射电望远镜阵列。
她笑着,手里举着一个手工制作的牌子,上面写着:“我们在宇宙中并不孤单,这是数学问题。”
她的研究课题,就是白洞的非自然辐射特征。
“你早就知道吗,泠?”他对着照片轻声问。
没有回答。
只有屏幕上持续跳动的数字,和那些规律切换的几何图形。
三角形、正方形、五边形……现在加入了六边形。
序列在扩展。
林启渊调出联合太空总署的即时通讯界面。
他的上级,陈主任,此刻应该在地球的办公室里。
只需要点击发送,所有数据就会上传,接下来就是官僚程序:成立委员会,无限期讨论,或许二十年后才会派出一艘探测船。
而倒计时只剩下十年。
他关掉了通讯界面。
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
所有原始数据被加密,备份到三个独立的物理存储盘。
观测日志中,他写入了预设的异常事件记录:“探测器三号阵列间歇性故障,导致数据伪影。”
“已安排维护。”
谎言。
他职业生涯中的第一个谎言。
系统提示音响起:“晨间维护机器人将于一小时后进入主控室。”
“请保存所有工作。”
林启渊拔下存储盘,金属外壳在掌心留下细微的暖意。
他看向观测窗,L-7的方向在地球阴影之外,肉眼不可见。
但那东西就在那里,发送着沉默的邀请,或者说,警告。
倒计时:10,553,701,117秒。
他拿起控制台上的个人终端,调出一个七年来从未拨过的联系人:卡洛琳·沃什。
前星际外交官,现为深空资源评估局边缘部门的负责人——一个被流放的职位,因为她最后一次调解任务失败了,死了十七个人。
她的档案照片里,右臂的机械义体闪着冷光,眼神锋利得能切割钛合金。
林启渊输入信息,删除,重新输入,又删除。
最后只留下六个字:
“我需要你的帮助。”
发送。
他关掉终端,起身走到观测窗前。
月球表面在日光下泛着冷灰色的光,远处的地平线锋利如刀。
寂静吞没了一切——月球的寂静,太空的寂静,还有那个来自两万光年外的、规律如心跳的信号的寂静。
林启渊转动着无名指上的戒指。
钛合金,内圈刻着苏泠最后发给他的信息,只有三个字:“继续看。”
他一直以为那是指天文观测。
现在他不确定了。
背后的主屏幕暗了下去。
他设定了程序,让系统在未来二十四小时内持续记录L-7信号,但所有数据都会转入隐藏分区。
明天这个时候,换班的同事只会看到一份关于设备故障的常规报告。
倒计时还在继续。
无声,无情,精确。
林启渊最后看了一眼地球。
那片蓝色正在转入晨线,光明缓慢爬过大洲的轮廓。
数十亿人还在沉睡,对头顶的星空一无所知,更不知道星空深处刚刚点亮了一盏指向他们的灯。
而他是唯一看见那道光的人。
他走出控制室,厚重的气密门在身后闭合,将寂静锁在里面。
走廊的照明灯逐盏亮起,在前方铺出一条苍白的光路。
第一步已经迈出。
没有回头路了。
他不知道的是,在火星轨道残骸带的某个阴影里,一片七年前飞船事故的碎片,正在以相同的频率,发出极其微弱的共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