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玦走后,凌舒转身走到落了层薄尘的柜子前,把剩下的粗布抱出来,寻了针线,坐在窗边重新缝了两个坐垫,仔细地摆在案几两边。针脚算不上细密,却缝得格外认真。她只是想让这四面漏风的地方,看起来更像一个温暖人心,可以话家常的家。
她又换了炉里的香。
之前燃的是安神的沉水香,如今尽数拨出来,换上了薄荷与艾草混制的醒神香。火星舔舐着香饼,散出清冽的草木气,提神清脑。
做完这些,凌舒才坐下,研了墨,开始列书单。
《农政全书》、《盐铁论》、《贞观政要》……她一边写,一边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心底暗忖:萧玦看到这些名字,会是什么表情?一个被困在寒院三年的女人,竟敢对着这些治国策论感兴趣。
管他怎么管他怎么想都无所谓,反正她已经不是昨天那个只能躺在床上,等着喝药续命的沈清晏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舒听出来是萧澈。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风卷着院外的草木气息涌进来,带起竹帘的一角,簌簌作响。
萧玦站在门口,目光快速扫过屋内的陈设。他今天没佩剑,穿了件深青色常服,神情比早上少了几分冷意,多了点审视。
“你把这里收拾过了。”他说,语气听不出喜怒。
“嗯。”凌舒放下笔,抬眼看他,“屋子太乱了,收拾一下,看起来舒服点。”
萧玦迈步走进来,在案前站定。他的目光落在那两个崭新的粗布坐垫上,停顿了一瞬,又转而看向桌上的书单,他看了一会道:
“你要的书,下午会让人送来,但我不懂,你要这些治国策论做什么?”
“因为我想知道,堂堂的永宁王是如何在这京师之地存活的。”凌舒抬眼看向他,眼底没有半分怯意。
萧玦皱眉,语气瞬间冷了几分:“你说什么?”
“我说,”凌舒站起身,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一个手握重兵,却被困在这座京师里的王爷,是怎么忍到今天的?你有战功,有兵权,皇帝忌惮你,却不敢动你分毫。你明明可以向皇上讨要一块富饶的封地。,可你偏偏留在这京城里,守着永宁王这个王爷名头。萧玦,你不是个甘心甘心趋于人下的人。”
萧玦的眼神骤然一冷,周身的气压瞬间低了下来:“你竟敢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你不怕死吗?”
“我这些不是大逆不道的话,而是你心里的欲望。”凌舒轻轻摇头,声音平静,“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在等。等一个时机,也等一个能和你并肩而行,展望未来的人。”
“一派胡言!。”萧玦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嘲讽,“你一个深闺里的妇人。懂什么 朝局大事,谈什么展望未来。?”
“我不懂朝局,但我懂洞悉人心。”凌舒往前一步,目光直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你留我一命,是因为你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和苏婉凝的死有关。你说我一派胡言,,是因为我说中了您的心事,你一直在逃避,你怕别人提到苏婉宁,是因为你对苏婉凝一直有一份愧疚。”
屋里安静了一瞬,静得能听见香炉里香灰落下的轻响。
萧玦盯着她,眼神锐利,像是第一次真正看见她这个人。
“苏婉凝是怎么死的?”凌舒忽然开口。
萧玦的瞳孔猛地一缩,捏着袖角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
“我不知道。”他说,声音冷硬得像一块冰。
“我知道你不知道。”凌舒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笃定,“但我知道你在查她的死因。你在查她死前见过谁,吃过什么。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她不是自尽。可你查了三年,连半分证据都找不到,所以你恨每一个靠近你身边的女人,怕她们都是别人派来的棋子。”
“闭嘴。”萧玦低喝一声,声音里带着压抑。
凌舒没有退缩,反而迎得更近了些,“我现在告诉你,我不是来争宠的,也不是来当苏婉凝替身的。我是来帮你找出真相的。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
“凭什么?”萧玦冷笑一声,目光里满是讥诮,“凭你这几句话?凭你一个深闺里的女人,说要帮我?”
“凭我知道你现在最怕什么。”她看着他的眼睛,字字清晰,“你不怕敌人明刀明枪的来,你怕的是背后捅向心窝子的一刀。你怕有一天,你打赢了外敌,回头却发现自己的王位和权利都没了。你怕你拼死守住的这片江山,最后被一群穿着朝服的小人瓜分殆尽。你更怕,你连为苏婉凝讨回公道的资格都没有——因为所有人都说,她是你逼死的。”
萧玦的手猛地攥紧了案角,眼神中满是痛苦和压抑。
凌舒站在他面前直视着他的目光。
“你将我关在寒院,是为了什么。”她说,声音轻轻的,“是为了让我相您求饶,是为了我向您哭闹,是为了我有一天撑不住了,拿着苏婉凝的名字来博你同情。可我没有。所以,我让你不安了,对不对?”
“你很聪明。”萧玦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聪明得不像这个年纪的女人。”
“那你觉得,我该是什么样子?”凌舒微微歪头,笑了一下,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天天对着苏婉凝的画像临摹,对着镜子学她走路?还是半夜起来背她的诗集,就为了等你偶尔来一次的时候,能让你多看我一眼?”
萧玦唇角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眼底的寒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你知道吗?”她转身坐回案后,拿起桌上的茶杯,指尖摩挲着冰凉的杯壁,“我差点被冻死的那天,第一件事是将稻草散慢全身,第二件事是找水喝,找东西吃,第三件事,是想怎么活下去。我没时间想谁爱过谁,谁对不起谁。我只知道,如果我不主动,就会被人当成垃圾一样,扔在这寒院里烂掉。”
萧玦看着她,沉默了许久,终于慢慢坐下。
“你刚才说,你能洞悉人心。”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那你告诉我,我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凌舒放下茶杯,目光沉静地看着他,“你在想你自己。你把自己困在过去太久了,久到忘了怎么相信身边的任何人。你宁可一个人守着过去,也不愿伸手拉一个人与您并肩。萧玦,人不是铁打的,再强的人,也有撑不住的时候。你撑了这么多年,不累吗?”
萧玦猛地低头,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片刻后,他低声说:“苏婉凝死的那天,我在边关。”
“我知道。”凌舒轻声说。
“我收到她的噩耗的时候,她已经下葬三天了。”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带着一丝压抑的哽咽,“没人通知我。皇上只传了一道密旨给我,说她因被人偷窥沐浴,羞愧难当,含愤自尽,他已将罪人斩首处死。让我安心镇守边关。我自然不信这一切,就算有歹人偷窥他沐浴,他也不至于撇下我而去。我秘密连骑马抄近道赶回来,这看到一座孤坟立在荒土之中。坟是新的,土还没干透,我让人抛开坟墓,撬开棺目,看见她指甲发黑,唇角凝着一丝乌血。明明是中毒而亡
“所以你开始查。”凌舒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我查了三年。”他抬起头,眼底布满血丝,“查她生前的饮食,查她死前见过的每一个人,查她写过的每一封信。可所有的线索,都断了。忠伯不肯说,下人不敢说,连皇帝都亲口告诫我,让我别再追查了。我只能把她用过的东西一件件收起来,把她喜欢的海棠花种满整个院子,把她念过的书放在床头……我做这些,是怕,怕我哪天忘了她的样子。”
“可你不能一辈子活在她的影子里。”凌舒看着他,语气坚定,“你越这样,害她的人就越得意。他们巴不得你变成一个疯子,一个困在回忆里走不出来的懦夫,你是萧玦,是永宁王,是那个打过胜仗、救过无数百姓的萧玦。你不该被困在过去。”
萧玦怔怔地看着她,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你到底是谁?”他问,声音沙哑。
“我是你的王妃沈清宴。”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继续 道:“一个不想死,也不想看你继续活在痛苦里的女人。”“我……沈……清……宴……是……你……此……生……唯一……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