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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落的雨夜

两圈半容下你和我

电梯在七楼停下时发出熟悉的金属呻吟,像一头不情愿的钢铁巨兽。

科斯特洛一手提着公文包,另一只手抱着牛皮纸袋——里面是柏莎念叨了一周的意大利脆皮面包,还有她忘记带的化学课本。西装袖口下露出的腕表指针指向晚上七点四十二分。他迟了。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两圈半,这是父亲教他的,1982年春天的事。那年他八岁,柏莎四岁,父亲蹲下来握住他的手说:“科斯特洛,记住,两圈半。这是我们家。”

现在,十四年后,这仍然是他们的家。

门打开时,灯光先于声音涌出来——温暖的黄色灯光,和黄油煎洋葱的味道。公寓很小,但高挑的天花板让空间得以呼吸。墙上挂着他们不会对客人解释的东西:一幅抽象派油画(母亲大学时代的作品),一张1990年扬基队的签名海报(父亲去世前带他们去的最后一场比赛),还有柏莎从小到大画的每一幅“全家福”——画里永远只有她和哥哥,手牵着手,站在一栋没有门的房子前。

“你晚了十七分钟。”声音从厨房传来,平静得像在读数据。

科斯特洛把面包放在门厅桌上,开始解领带。“道琼斯指数跌了108点,所有人都像世界末日了。”

“对你来说,就是世界末日。”柏莎出现在厨房门口,穿着他那件过大的耶鲁大学旧卫衣,袖子卷了又卷还是堆在手腕上。她手里拿着木勺,脸颊上沾着一点番茄酱。“你宁愿跟数字打交道。”

“数字不会在凌晨三点做噩梦。”他走过她身边,手指轻轻擦过她的脸颊,抹掉那点红。动作自然得像呼吸,是十四年来重复过无数次的动作。“也不会忘记带课本。”

柏莎接过课本,手指擦过他冰凉的指尖。“我记得带了。”

“在书架上,盖在《呼啸山庄》下面。”他脱下西装外套,仔细挂好,每个动作都有精确的角度和节奏。“明天有小测验,对吗?第九章,化学键。”

她注视着他走向厨房的背影——肩线绷得比实际需要更紧,好像永远准备着扛起什么重物。她知道,在她记忆中最早的那个画面里,七岁的科斯特洛就是这样站在她面前,对儿童福利局的工作人员说:“她跟我走。”

那时他不够高,却站得足够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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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是意式蔬菜汤和昨天剩的法棍。他们面对面坐在那张樱桃木餐桌两端,这是公寓里唯一真正值钱的家具。母亲曾在这张桌子上画设计图,父亲曾在这里计算房贷利率,现在,科斯特洛在这里核对账单,柏莎在这里写作业。

“雯斯教授问我要不要当他的研究助理。”柏莎用勺子搅着汤,没有抬头。

科斯特洛放下叉子,金属轻叩瓷盘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雯斯?”

“化学系的。他说我在有机化学上的直觉很特别。”她终于抬头看他,眼睛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罕见的琥珀色——那是母亲眼睛的颜色,科斯特洛偶尔会忘记这一点。

“他多大了?”

“拜托,科斯特洛……”

“我只是问问。”他重新拿起叉子,切下一块面包,动作精确得像在手术。“工作时间呢?会不会影响你的课程?”

“周二和周四下午,在他的实验室。”她停顿了一下,“他说可以按学校最高时薪付。”

科斯特洛点点头,咀嚼了十下,咽下去。“好。但周五晚上不行。”

周五晚上是电影之夜。从柏莎九岁起,哥哥在那天晚上会一直陪着她,这点雷打不动。

“我知道。”她说,声音软了一点。

窗外传来救护车的鸣笛,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这是纽约的呼吸声——永远有人受伤,永远有人奔忙,永远有灯光亮着,不是为了照亮什么,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没熄灭。

“我今天路过那家店了。”科斯特洛突然说,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街角那家,卖旧相机的。”

柏莎的勺子停在半空。

“橱窗里有一台徕卡M3,和你描述的一模一样。黑漆褪了些,但镜头看起来很干净。”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折了两次的纸,推过桌子,“我记下了价格。”

她展开纸条,上面的数字让她吸气。不是科斯特洛的字迹——他的字工整得像印刷体,这是他特意用左手写的潦草数字,假装只是随手记下的信息。

“太贵了。”她把纸条推回去。

“你的生日快到了。”

“还有四个月。”

“可以当做提前的生日礼物,加上圣诞礼物,加上明年的生日礼物。”他说这话时没看她,专注地往汤里撒黑胡椒,“你知道通货膨胀有多严重吗?现在不买,四个月后可能就没了。”

她看着他——他低垂的睫毛,微微抿起的嘴唇,下颌线因为用力咀嚼而绷紧。她知道这台相机意味着什么:母亲也有一台徕卡,在她留下的少数照片里,出镜率最高。在那场车祸烧毁几乎所有家庭相册之后,那台相机成了失踪的圣杯。

“我再想想。”她说。

“好。”他点头,把纸条收回来,仔细折好,放回口袋,“反正橱窗锁着,别人偷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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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碗是科斯特洛的工作,因为柏莎总是打破东西。其实她只在十二岁时打破过一个盘子,但他从此把这个理由当成了盾牌。

水声哗哗响起时,柏莎坐到客厅那张二手沙发上,打开了电视机。本地新闻正在报道一起地铁抢劫案,画面晃动,声音嘈杂。她调低音量,目光飘向书架。

书架最上层,在一个没有标记的纸盒里,放着他们不被允许公开谈论的历史:父母的死亡证明复印件,车祸调查报告,保险单,还有儿童福利局的档案。科斯特洛在十八岁生日那天把它们全部锁了起来,钥匙扔进了东河。但柏莎知道,他把每一页都复印了,藏在只有他知道的地方。

就像他藏起所有脆弱的部分。

“柏莎。”他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两个玻璃杯,里面是热牛奶——他坚持认为这对睡眠有帮助,尽管她十八岁了。

“嗯?”

“明天会降温,记得穿厚外套。你那件羽绒服的拉链坏了,我放在门口椅子上,明天上班前我会修好。”

她接过牛奶,温度透过玻璃暖着手心。“你总是修东西。”

“总得有人修。”他坐进旁边的单人沙发,那是父亲曾经的座位。沙发皮革已经开裂,他用黑色电工胶带仔细贴好裂缝,从远处几乎看不出来。

他们沉默地喝着牛奶,看电视机里无声的画面。新闻结束了,开始播放一部老电影的开头——黑白片,一个女人在雨中奔跑。

“周五看这部?”柏莎问。

科斯特洛看了一眼屏幕,点头。“好。英格丽·褒曼,母亲生前最喜欢的女演员。”

“你告诉过我。”

“我怕我忘了告诉你。”他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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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当柏莎房间的灯熄灭一个小时后,科斯特洛还坐在餐桌前。台灯只照亮桌面的一小圈光晕,光晕里摊开着账簿——家庭的账簿,不是公司的。

他用钢笔在“徕卡M3”旁边写下数字,然后开始计算:减去这笔钱后,下个月的房租、水电、柏莎的学费、她的课本预算、食物、地铁卡……数字在纸上列队,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都安排好了。总是可以安排好。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黑暗中,记忆像一部没对好焦的电影开始播放:

1992年4月17日,雨。警察站在医院走廊里,声音平板地念着报告里的词汇:“当场死亡”、“酒后驾驶”、“对面的货车”。十一岁的他坐在塑料椅子上,柏莎趴在他腿上睡着了,脸颊上还有泪痕。

一位女士蹲下来,身上有廉价香水的味道。“科斯特洛,你听我说,会有个很好的家庭愿意同时收养你们兄妹——”

“她跟我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陌生得像别人的。

“亲爱的,你才十一岁。”

他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重复:“她。跟。我。走。”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法庭、社工、评估、听证会。他学会了在法官面前如何说话,在社工面前如何保持家里整洁,在亲戚们表示“我们可以带走女孩,但男孩太大了”时如何保持沉默。

最终,他们留下了,在这间公寓里。因为有房贷,因为有保险金,因为法官说“这个男孩异常成熟”。

异常成熟。

科斯特洛睁开眼睛,目光落在对面墙上柏莎的画上——那栋没有门的房子。他忽然理解了为什么没有门:当你把所有出口都封死,就没有人能离开,也没有人能进来。

只有你们两个人,永远。

他合上账簿,关掉台灯。在完全的黑暗中,他轻声说——像祈祷,像诅咒,像一个他永远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承认的誓言:

“我会修好所有东西。我会。所有东西。”

窗外,纽约永不眠。而在七楼这间小小的公寓里,两个被遗忘在世界边缘的人,在彼此的呼吸声中,假装那就是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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