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解,或者说,解雨臣——这是他后来某日忽然想起的名字——就在苏家住了下来。
起初只是养伤。他伤得重,恢复得却不算慢,沉默地喝药,换药,从不喊疼。苏辞发现他识文断字,谈吐间偶尔流露的见识,绝非寻常百姓家能养出来的。但他不问过去,她也不提,仿佛达成某种默契。
伤好后,他也没提离开。苏辞家贫,多一张嘴是沉重的负担。他便默默接手了最重的活计,劈柴,挑水,修缮漏雨的屋顶。他手巧,心更细,苏辞熬夜做绣活,他会在旁挑亮油灯,默不作声地递上温水。母亲陈氏病榻前,他端茶送药,比亲儿子还周到。
陈氏私下对苏辞叹气:“这孩子,怕是遭了大难,没了去处。瞧那通身的气度……阿辞,留着他,怕是不太平。”
苏辞正在穿针,闻言顿了顿:“娘,他若真想走,伤好那日就走了。既留下,就是无处可去。咱们不能赶。”
一年后,陈氏病故。临终前,拉着苏辞和解雨臣的手,浑浊的眼睛看着他:“小解……替我,照看阿辞……”
解雨臣跪在床前,郑重磕了一个头:“伯母放心。”
那之后,便是真正的相依为命。
苏辞的绣活好,渐渐有了些名声,开始接大户人家的定制。解雨臣便陪她采买丝线,往来送货。他话少,但眼睛毒,布料成色、丝线优劣、市价行情,扫一眼便能说个八九不离十,替她省了不少钱,也挡了不少不怀好意的纠缠。
他教她认更多的字,读他不知从哪儿找来的书,讲山川地理,古今轶事。她则把母亲留下的、关于草药和简单医理的知识教给他。日子清苦,却有相依为命的暖意。北平的雪一年年下,院里的枣树绿了又黄,他们从少年,长成了青年。
苏辞二十岁那年春天,有个从南边来的绸缎商,看中了她的手艺,想请她去南边铺子里做掌眼师傅,酬金丰厚。她犹豫,这一去,山高路远。
夜里,她坐在枣树下发呆。解雨臣走到她身边,递给她一杯热茶。
“想去就去。”他说。二十二岁的他,身姿挺拔,褪去了少年的青涩,面容俊逸,只是眼神愈发沉静,像深潭的水。
“可是……”
“我陪你。”他打断她,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苏辞抬头看他。月光落在他肩头,也落进他眼里。这些年,他依然想不起过去,但“解雨臣”这个名字,他似乎越来越适应。偶尔午夜梦回,她会听见他屋里有压抑的声响,起身查看,只见他坐在黑暗中,额角有汗,眼神是梦魇后的空茫。但她不问,他亦不说。
“好。”她听见自己说。
从此天南地北。他们去过苏杭,选过最上等的丝绸;到过广州,见识过琳琅的洋货;也在蜀道的险峻中相互扶持,在湘西的烟雨里共撑一把油纸伞。他始终在她身侧半步,不多言,却总能在她需要时恰到好处地出现。他识古董,懂机关,身手越来越好,几次在险地护她周全。苏辞渐渐明白,他绝非普通人。但他不说,她便只当他是“小解”,是她的家人,是她可以毫无保留信任的、沉默的同行者。
她腕上有一道疤,是某次在汉口码头,为护住一箱紧要的绣品,被地痞的刀划伤的。当时血流如注,他脸色瞬间白得吓人,处理伤口时手都在抖,上药的动作却轻得不能再轻。后来,他不知从哪弄来一只品相极好的翡翠镯子,不由分说套在她腕上,正好遮住那道疤。
“戴着,辟邪。”他言简意赅,耳根却有些不易察觉的红。
苏辞摸着那沁凉的镯子,心里又暖又涩。她知道这镯子价值不菲,却没说破。他们之间,许多话不必说。
第七年,他们在西安。苏辞接了一桩大生意,为当地一位退隐的官家老夫人绣一副祝寿的百鸟朝凤屏风。工期紧,要求高,她几乎住在了客户提供的僻静小院里,日夜赶工。
解雨臣照例在她附近安置,处理一些杂事,也暗中排查可能的风险。那日傍晚,他外出归来,手里提着一包她爱吃的桂花糕。
走近小院时,他脚步倏地顿住。
院门虚掩,门缝里,隐约可见几个黑衣人垂手而立,姿态恭敬得近乎僵硬。空气中,有种不同寻常的肃杀与紧绷。
他眼神一凝,周身气息瞬间冷了下来,轻轻推开门。
院子里,苏辞站在屋檐下,脸色有些发白,手中还捏着一根绣花针。她面前,整整齐齐跪着六个人,清一色的黑衣,腰间鼓鼓囊囊,气息精悍。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精瘦汉子,面有风霜,此刻却将头埋得极低。
听到门响,那精瘦汉子猛地抬头,看到解雨臣的瞬间,眼眶竟一下子红了。他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声音激动得发颤:
“属下解五,率长沙老宅护卫,恭迎当家归来!”
其余五人也齐刷刷伏地,声音压抑却整齐划一:
“恭迎当家!”
当家。
两个字,像惊雷炸在苏辞耳边。她手里的针,无声无息掉在了地上。
解雨臣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他手里的桂花糕纸包,微微往下坠了坠。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风吹过院中老树,发出沙沙的声响。
良久,解雨臣动了。他慢慢走进院子,脚步很稳,一步一步,走到那名为解五的汉子面前。
解五抬头,已是泪流满面:“当家,七年了……老宅的叔伯们,找您找得好苦!当年您护送那批货出事,下落不明,我们都以为……老天开眼!”
解雨臣没有说话,只是垂眸看着解五,看着这些陌生的、却激动万分的面孔。那些破碎的、被压抑的记忆,此刻如潮水般冲破闸门——长沙解家,九门,盘口,争斗,暗杀,那场精心策划的伏击……头痛欲裂,但他的脸上,却一点点覆上了一层冰。
那是一种苏辞从未见过的神情。疏离,威严,深沉,带着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的冷漠。
他缓缓转过身,看向苏辞。
苏辞对上他的眼睛。还是那双好看的眼,此刻却幽深如寒潭,所有她熟悉的温和、关切、乃至偶尔流露的依赖,统统不见了。只剩下平静的、打量似的疏离。
他开口,声音是她熟悉的清越,语调却是全然陌生的客套与淡漠:
“苏姑娘。”
苏辞指尖一颤。
“这些年,”他微微颔首,动作标准得像尺子量过,“多谢照料。”
苏姑娘。多谢照料。
七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精准地捅进苏辞心口,再狠狠一绞。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几乎站立不住。
她看着他那张俊美却冰冷的脸,看着他身后那些肃杀的黑衣人,看着这陌生的一切,忽然觉得,这七年晨昏,这相依为命的点点滴滴,像一场她独自沉溺了太久、而不愿醒来的大梦。
如今,梦终于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