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三点的日光像被揉碎的金箔,顺着教室窗棂的格纹漏下来,在课桌上铺成断续的光斑。
扫过喧闹的教室。
后排男生正用圆规戳橡皮,靠窗的女生对着小镜子拢碎发,交谈声裹着夏末的热意漫在空气里。
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
钟苒柠的额头抵着冰凉的桌面,发顶蹭着光斑的边缘,肩膀极轻地颤了一下,一声叹息细得像被风刮断的线。
她的视线垂在摊开的数学课本上。
那些根号与函数符号像蜷在纸页上的陌生虫豸,笔尖在“二次函数”四个字上顿了很久,墨点晕开一小片灰黑。
窗外的香樟叶晃了晃,光斑跟着跳了跳,钟苒柠眨了眨眼,睫毛扫过手腕,忽然觉得连阳光都重得压人。
“啧啧——”
清脆的声音撞碎沉默,黎思彤把水笔“嗒”地按回笔帽,转过来用胳膊肘碰了碰钟苒柠的肩,发尾扫过钟苒柠的校服袖子。
“柠柠你这苦瓜脸,都快把桌角拧出水了。”
她撑着下巴笑,梨涡陷下去。
“我数着你叹第七口气了,再叹下去,教室顶都要被你叹塌啦。”
钟苒柠终于抬起头,额角压出一道浅红的印子。
她没看黎思彤,目光飘向窗外那排香樟,风过时叶浪翻起,像有人在摇一捧碎绿的星。
“彤彤。”
她的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
“要是有个人,拼了命往前跑,可前面的人走得太快了,怎么追都追不上。
“是不是特别没用?”
黎思彤脸上的笑忽然软下来,她指尖捻着额前的碎发,把刘海别到耳后,耳尖漫开一点粉。
她的侧脸。
少女的眼尾弯着,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绒似的影,声音裹着点雀跃的羞涩,像含了颗糖。
“我啊。”
她往教室后排抬了抬下巴。
“从初二开始,我就追着林屿帆跑啦。他那时候数学就总考年级第一,我抱着试卷追他问压轴题,他走得快,我得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影子。”
她说到“林屿帆”三个字时,尾音轻轻扬了扬,像石子投进钟苒柠心里。
那点涟漪瞬间漫成了潮,裹得钟苒柠心口发紧。
她慌忙低下头翻课本,书页“哗啦”响了一声,视线却钉在空白的页脚。
原来黎思彤说的“追不上的人”是他。
原来他们早就熟稔到能并肩走在初二的阳光下。
原来自己那点小心翼翼的心动,从开头就是落在后面的,没人看见的影子。
讲台上的数学老师“啪”地拍下试卷,声音像石子砸在水面,瞬间压过教室的喧闹。
老师攥着试卷的手拉开,扫过全班骤然绷紧的神情,最终停在后排。
林屿帆正转着笔,笔杆在指尖划出银白的弧,侧脸浸在窗外漏进来的光里,下颌线干净得像被裁过。
“林屿帆。”
“132分,全班第一。”
“很不错啊!”
欢呼和掌声轰地炸开来,有人吹了声口哨,林屿帆却只是抬了抬眼,把笔揣回笔袋,起身时校服下摆扫过桌沿的练习册。
他走得很慢,步子稳得像没听见那些声响,接过试卷时指尖碰了碰老师的教案,又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
他的背影回到座位,他把试卷摊开,指尖落在最后一道压轴题的步骤旁,眉峰轻轻动了动。
没人看见钟苒柠的目光,正隔着三排桌椅的距离,轻轻碰了碰他的袖口,又慌忙缩了回来。
“黎思彤。”
“128分,第二名!”
“离第一只差四步之遥,也很不错!”
又是一阵掌声,黎思彤笑着朝周围的同学摆手,起身时拍了拍钟苒柠的背。
“等下给你讲我最后一题的思路!”
她走过过道时,裙摆扫过林屿帆的桌角,林屿帆刚好抬眼,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又都飞快地移开。
黎思彤的耳尖更红了,林屿帆转笔的动作顿了半秒,笔杆在指尖停住。
钟苒柠坐在座位上,机械地跟着鼓掌,掌心贴在一起,却没什么温度。
她的指尖凉得像浸在水里,直到老师念出。
“钟苒柠。”
“89分。”
她才猛地回神,座椅腿擦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响。
全班的目光都转过来,她攥着衣角站起来,脚步虚浮得像踩在云里,走到讲台前接过试卷时。
那八十九两个红笔写的字,像烧红的针,刺得她眼睛发疼。
回到座位时,黎思彤正把试卷摊在桌角,笔尖点着最后一题的辅助线。
“你看这里,我本来没想到要连对角线,还是上次问林屿帆……”
她的声音像隔着一层雾,飘在钟苒柠耳边,钟苒柠把脸埋进臂弯,校服布料蹭着发烫的眼眶。
她该替黎思彤开心的,替她能追上自己喜欢的人开心,可心底那点酸意像藤蔓,缠得她呼吸都发紧,每一次心跳都带着细密的疼。
放学铃响时,黎思彤拉着钟苒柠的手往外走,叽叽喳喳说着周末要去图书馆刷题。
钟苒柠跟着她走,目光却忍不住往后飘。
林屿帆正收拾书包,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走廊的瓷砖上。
黎思彤转头跟同学打招呼,钟苒柠的脚步慢了半拍。
终于敢停下,隔着人群看他把拉链拉好。
看他抬手揉了揉额角。
看他转身时,校服的影子扫过墙面上的课程表。
只看了一眼。
她立刻跟上黎思彤的脚步,指尖攥紧了书包带。
风从走廊尽头吹过来,裹着香樟叶的气息。
钟苒柠抬起头,看见黎思彤正笑着回头等她。
看见林屿帆的身影被人群裹着,渐渐消失在楼梯口。
从此以后。
她想,就只看一眼吧。
只在他转笔的时候。
只在他起身接试卷的时候。
只在他的影子落在走廊瓷砖上的时候。
偷偷看一眼,像把一颗糖藏在口袋最里面,不被人发现,也不用告诉谁。
那点喜欢是落在后面的影子,是赶不上的初二的阳光,是八十九分试卷上刺目的红,可只要能偷偷看一眼,就够了。
走廊里的人群渐渐散去,最后只剩夕阳铺在空荡的瓷砖上,像一片无人踩碎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