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剪报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陆青梧几乎拿不住。
秦巴山脉,无名洞穴,古代祭祀遗迹,精神失常的队员,还有那个用红圈标出的、与她昨日在青铜豆上所见惊人相似的诡谲刻痕。更让她血液冻结的,是背面那行打印的冷字:
“你想知道陆青仪在哪里吗?”
母亲的失踪,是她二十年来心底最深、最痛的一根刺。官方结论含糊,陈老语焉不详,所有线索断在二十年前的暴雨和泥石流里。如今,这行字像一只从地狱伸出的手,猛地攥住了她的心脏。
理智在尖叫:这是陷阱,是诱饵,是未知的危险在敲门。
但情感如岩浆奔涌——那是她母亲。哪怕只有一丝虚妄的可能,她也无法视而不见。
她冲回公寓,反锁房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息。室内安静得可怕,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她强迫自己冷静,将剪报平铺在茶几上,打开所有灯,用放大镜一寸寸检查。
纸质普通,油墨是多年前地方报纸常用的廉价品,边缘裁剪得不甚整齐。红圈是用细头红色记号笔手绘的,用力很重,几乎戳破纸面。打印的字迹是最常见的宋体,无法追溯来源。
没有指纹,没有其他标记。一个标准的、无法追踪的幽灵信息。
是谁?为什么现在?对方怎么知道她在调查母亲的事?又或者……怎么知道她昨天“看见”了那个纹饰?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起:对方可能一直在观察她,甚至……就在博物馆附近。她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看向紧闭的窗帘。
指尖的青记又开始隐隐发热,这次不是接触器物后的余波,而是一种细微的、持续不断的悸动,仿佛被什么东西从远处撩拨着。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按在了剪报那个红圈中心的刻痕图像上。没有直接接触实物,仅仅是对着图片。
起初,只是一片空白。
紧接着,微弱的、断续的感应,如同接触不良的信号,断断续续地传来——
冰冷的触感,不是金属,更像是……湿润的、长满苔藓的石头。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还有水滴从极高处坠入深潭的、空洞的回响,咚,咚,咚,缓慢得令人心慌。
一丝极其淡薄、却让她瞬间头皮发麻的甜腥气,与昨天青铜豆幻象中感觉到的冰冷恶意同源,但更加古老、更加深邃。
最后,是一个模糊的、扭曲的音节残响,不是任何已知语言,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恶毒的嘲弄意味。
“呃!”陆青梧猛地缩回手,捂住突然剧痛起来的右侧太阳穴。这次的“共情”比昨晚更吃力,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去看,信息破碎而模糊,带来的却是实实在在的神经抽痛和强烈的恶心感。她冲进洗手间干呕了好一阵,才勉强压下去。
代价变大了。而且,隔着图片都能感应到……是那个刻痕本身蕴含的“信息”太强,还是她的能力在被动成长?
她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泼脸,看着镜中自己苍白憔悴、眼带惊惶的脸。不行,不能自乱阵脚。对方丢出诱饵,必然有所图。她需要信息,需要了解这一切背后的东西,而不是被动地等待下一次“惊喜”。
陈老含糊的警告,母亲手稿里零碎的癫语,青铜豆的幻象,还有这张诡异的剪报……所有的碎片都指向同一个黑暗的、超乎常理的世界。
她想起母亲一本笔记的角落里,曾用潦草的字迹写过一句话:“欲问鬼神事,须寻边缘人。不在庙堂高阁,常在市井陋巷,贩奇谈,售诡物,游走于虚实之界。”
当时她以为这只是母亲研究民俗时的感慨。现在想来,那可能是一条线索。
母亲研究的“边缘”,或许就是她此刻需要接触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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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陆青梧的生活表面恢复了平静。她按时上下班,认真修复一些绝对“干净”的明清字画,绝口不提青铜豆和剪报。但暗地里,她开始有意识地搜集信息。
网络上的灵异论坛、探险贴吧充斥着大量真假难辨的传说,效率低下。她转而利用自己的专业身份和博物馆的渠道,以“研究地方民俗与古代神秘符号”为名,旁敲侧击地向一些研究非正统历史、地方志的学者请教,也接触了几位常年与盗墓、走私打交道的资深文物警察。
收获甚微。大多数人要么一无所知,要么讳莫如深。直到一位退休的老刑警,在喝了三两白酒后,眯着浑浊的眼睛对她说:“小姑娘,有些东西,不上台面,但有门路。你真想找那些神神鬼鬼的线索,不如去‘鬼市’碰碰运气,或者……找那些开在僻静处、装修得古色古香,却常年没几个正经客人的铺子。那里头的人,眼睛毒,鼻子灵,知道的比我们多。”
“鬼市”风险太高,陆青梧不敢轻易涉足。但“僻静的铺子”让她想起了一个地方——“枕石艺廊”。
那是位于城东文创园深处的一家店,主营高仿古玩、现代工艺品和一些据说有年头的“老物件”。艺廊位置偏僻,装修极简却价格不菲,生意看上去总是清清冷冷。她曾陪陈老去过一次,印象最深的是店主——一个很年轻、气质沉静得有些过分的女人,叫聂九罗。陈老对她颇为客气,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
当时陆青梧只觉得这店主特别,如今串联起来,处处透着不寻常。尤其是陈老的态度。
周六下午,陆青梧带着一丝忐忑,再次来到了“枕石艺廊”。
艺廊里依然安静,流淌着低缓的古琴曲。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旧木的味道。聂九罗坐在深处的茶台后,正用一把小刷子清理一尊木雕的缝隙。她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的改良旗袍,头发松松挽起,侧脸沉静,像一幅古典仕女图。
听到风铃声,她抬起头,目光落在陆青梧脸上。那眼神很平静,没有欢迎,也没有讶异,只是平静地打量,清澈见底,却让陆青梧感觉自己像被某种精度极高的仪器扫描了一遍。
“陆小姐。”聂九罗放下刷子,声音也和她的眼神一样,平静无波,“请坐。陈老先生最近可好?”
“老师很好,谢谢关心。”陆青梧在她对面坐下,手心有些出汗。她准备好的关于“请教民俗符号”的借口,在对方这双眼睛注视下,似乎有些拙劣。
聂九罗斟了一杯清茶推过来,没说话,只是看着她,仿佛在等待。
陆青梧吸了口气,决定单刀直入。她从包里拿出那张剪报的复印件(原件已被她小心藏好),推到聂九罗面前,指着那个红圈里的刻痕:“聂小姐,我想请教一下,您是否见过,或者听说过,与这个类似的符号?它可能出现在一些……比较特殊的场合或器物上。”
聂九罗的目光落到复印件上。
一瞬间,陆青梧敏锐地捕捉到,聂九罗那始终平静如湖面的眼神,极细微地凝滞了一下。不是惊讶,而是一种……确认。好像她早就知道有这么个东西,此刻只是看到了实物印证。
艺廊里的空气似乎也跟着凝滞了几秒。古琴曲显得格外空旷。
“这东西,”聂九罗伸出纤长的手指,指尖在复印件的刻痕上方虚虚点了点,并没有直接触碰,“你从哪里看到的?”她的语气依旧平淡,但问题本身已经是一种不寻常的回应。
“在一件……刚清理的出土器物上。”陆青梧谨慎地回答,没提青铜豆的具体来历,“它让我感觉很不舒服。我的导师陈老似乎也知道些什么,但他不愿意多说。聂小姐,这到底是什么?”
聂九罗收回手,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轻轻吹了吹,垂下的眼睫掩住了眸中的神色。“一个标记。”她啜了一口茶,才慢慢说,“不怎么吉利的标记。通常出现在一些……不该被打开,或者已经被打开过、并留下了麻烦的地方。”
她的用词非常谨慎,甚至有些模糊,但每个字都让陆青梧的心往下沉。
“麻烦?是指……像考古学上说的‘诅咒’,或者不干净的东西?”陆青梧追问。
聂九罗抬眼看她,这次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像是审视,又像是评估。“可以那么理解。但更具体,也更麻烦。”她停顿了一下,“陆小姐,你对这些感兴趣,是因为家学渊源?我听说,你母亲也曾是位很有探索精神的学者。”
话题突然转向母亲,陆青梧的心猛地一跳。“是……我母亲失踪很多年了。我最近,发现她的一些研究可能涉及……类似领域。我想弄清楚。”
“弄清楚?”聂九罗轻轻放下茶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有些事,弄清楚需要付出代价。有时候,保持距离反而是安全的。”她的话,几乎和陈老如出一辙。
“可我收到了这个。”陆青梧指了指剪报复印件背面的那句打印字,“有人不想让我保持距离。”
聂九罗的视线掠过那行字,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但陆青梧感觉到,周遭的空气似乎更冷了一些。
“看来,你已经沾上了。”聂九罗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给你个忠告,陆小姐。第一,别再深入调查这个符号,特别是别去它可能出现的地方。第二,留意你身边任何不寻常的‘巧合’和陌生人。第三,”她顿了顿,目光在陆青梧下意识交握的双手上扫过,尤其是她的右手,“如果你身上发生任何你自己无法理解的变化,或者……看到、听到、感觉到不该存在的东西,不要相信,不要深究,尽量远离,然后……”
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然后自求多福。
这不是陆青梧想要的答案。她想要信息,想要方向,而不是又一个警告。
“聂小姐,您是不是知道更多?关于这个标记,关于它代表的东西,关于我母亲可能涉及什么?”陆青梧的声音带着不自觉的急切,“请告诉我,我有权利知道!”
聂九罗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很久。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内里躁动不安的灵魂和那蠢蠢欲动的血脉。
“我知道的,未必是真相,也可能是更深的迷雾。”聂九罗终于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这个圈子很窄,水很深。你母亲或许是不小心走了进去,或许是有意走了进去,结果都是迷失。你看起来,正在走同一条路。我给不了你答案,只能给你忠告。听不听,在你。”
谈话似乎无法继续了。陆青梧感到一阵无力,也有一股倔强的不甘。她收起复印件,站起身:“打扰了,聂小姐。谢谢你的茶和……忠告。”
聂九罗微微颔首,没有挽留。
走到艺廊门口,陆青梧忍不住回头。聂九罗已经重新拿起了那把刷子,专注地清理木雕,侧影沉静得仿佛刚才那番暗流涌动的对话从未发生。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明明很美,却透着一种与世隔绝般的孤寂和……警觉。
就在陆青梧推门离开的瞬间,风铃轻响。
艺廊内,聂九罗清理木雕的动作停住。她缓缓抬头,望向门口消失的背影,清澈的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疑虑和冰冷。她放下刷子,走到里间,从一个锁着的抽屉里,取出一本纸质古旧、非线装的笔记簿,快速翻到某一页。
那一页上,用钢笔手绘着几个扭曲奇诡的符号,其中一个,与陆青梧带来的剪报上的刻痕,有七分相似。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注释:“疑似‘地枭’早期活动标记或禁地标识,多见于险绝人迹之处,伴血煞之气。”
聂九罗指尖拂过那行注释,眉头微蹙。“陆青仪的女儿……‘血纹’感应?麻烦。”她低声自语,合上了笔记。
看来,有些沉寂多年的线头,又要被扯动了。而刚才离开的那个女孩,恐怕已经成了某些“东西”或“人”眼中的明灯。
她得通知几个人。有些暗处的网,可能需要提前检查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