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晨光透过寒潭小屋的窗棂,将细碎的金箔洒在整洁的木桌上
王权富贵洗漱完毕,走到桌边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桌上摆着的,是晶莹剔透、点缀着蜜渍桂花的水晶糕,熬得稠糯、泛着淡金色光泽、隐隐散发着蜂蜜清香的栗子粥,还有炸得金黄酥脆、内里裹着豆沙馅、撒着细白糖霜的酥角,更有枣泥杏仁饼和绿豆糕
无一例外,都是甜口
与他素日清晨惯常接触到的清苦药草味或寡淡粥食截然不同
他嗜甜
王权世家规矩森严,王权弘业更是以严苛著称,作为道门兵人,他自幼被教导摒弃个人好恶,一切以家族责任、斩妖除魔为先
饮食起居,皆由山庄统一安排,清淡、克制、以补充体力灵力为要,从无人问过他喜欢什么,甜食?那是孩童的、无用的、甚至会消磨意志的偏好,他早已习惯,甚至下意识地隐藏了这一点
芷溪少主,吃饭吧
芷溪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芷溪将筷子轻轻摆在他面前,声音温软,带着初来乍到的小心翼翼
王权富贵坐下,咬了一口水晶糕
他抬眸,看向站在一旁,似乎有些紧张地观察他反应的芷溪,少女洗去了昨夜的泪痕与惊惶,晨光里眉目柔和,眼神清澈,带着一种想要竭力做好某件事的专注
王权富贵你怎知……我喜欢甜食?
芷溪心头一跳
前世短暂相守的岁月里,那些被他深埋、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细节,点点滴滴,都在她的记忆中反复摩挲,早已刻入骨血
但这些,都无法说出口
芷溪少主,昨日承蒙少主再造之恩,若非少主赐予那滴血,芷溪只怕早已凋零寒潭,此恩深重,无以为报
芷溪少主若不嫌弃芷溪笨拙,可否……让芷溪略尽绵薄之力,照顾少主日常饮食起居?也好让芷溪心中稍安
王权富贵看着她那双清澈见底、带着恳求的眸子,心中那点疑惑被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他并非铁石心肠,那滴血的因果,她化形时的脆弱与美丽,昨夜噩梦中的依赖与眼泪……都让他无法对她设下太多心防
王权富贵嗯
王权富贵随你
自这天起,她便真的以“报恩”之名,留在了寒潭小屋,细致地打理起王权富贵的日常起居
她似乎天生就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他的衣衫,她总能提前准备好适宜外出或静修的款式,浆洗得干净挺括,带着阳光和草木清气
他练剑归来,总有温度恰好的清茶和擦汗的软巾;他书房案头的笔墨纸砚,永远摆放得顺手而齐整,连他惯用的、那方带有独特冰裂纹的歙砚,她都能在他需要研墨前,恰好注入清冽的寒潭水
最让王权富贵感到一种奇异契合感的,是她的了解
她似乎总能精准地捕捉到他一些自己都未曾言明、甚至未曾清晰意识到的喜好
这一切都进行得自然、妥帖,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
王权富贵从一开始的些许不自在,到渐渐习惯,再到如今,竟觉得这寒潭小屋有了几分……“家”的意味,而这份意味,是身旁这个女子,用她无声的、细致的照料,一点点浸润出来的
处理完山庄送来的几份卷宗,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竹影上,王权富贵忽然心血来潮,他铺开一张上好的宣纸,研了墨,却并未立刻下笔,而是抬眼看向正在窗边矮榻上安静缝补他一件旧衣的芷溪
王权富贵芷溪
王权富贵可会丹青?
芷溪略微能入眼
王权富贵帮我画一幅淮水竹亭吧
芷溪……好
芷溪的心,轻轻一颤
那是他父母——王权弘业与东方淮竹定情的地方,也是王权富贵内心深处,关于“家”与“温情”最遥远、也最隐秘的向往所在
前世,她曾听他提起过只言片语,见过他偶尔对着描绘此景的残破画卷出神
芷溪净了手,走到案前,她研墨的姿态娴熟优雅,提笔蘸墨时,神情专注,略一沉吟,笔尖便落在纸上
她画得并不快,但下笔极稳,墨色浓淡相宜,寥寥数笔,便勾勒出浩渺烟波与连绵竹海的意境,竹亭立于水畔,简朴却风骨嶙峋,几竿疏竹斜倚亭边,仿佛能听见风过竹梢、水拍石岸的清响
王权富贵站在一旁,静静看着,画作渐成,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王权富贵那就劳烦你,顺便题个字吧
芷溪没有推辞,重新提起一支稍小的狼毫笔,蘸了浓墨:
竹影摇风空对月,业成孤冢锁流年
王权富贵的目光,随着她的笔尖移动,然后,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一个“竹”字末尾的竖钩,寻常人写钩,多顺势向上或向左轻轻带出锋尖,可眼前这字……
那竖笔末端,笔锋非但没有顺势上挑,反而逆势一顿,随即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斜向右下方猛地挫笔、蓄力,然后,笔锋如挣脱束缚般,带着一种“屋漏痕”般的、浑厚迟涩又自然天成的弧度,骤然翻折向上!
钩身浑朴饱满,蕴含千钧之力,而钩尖却在这一翻折的末端,细若游丝,似断非连,宛如悬崖绝壁上倒挂的一株孤松,奇崛险峻,却又稳稳扎根于岩壁,透着一股不屈不挠的孤傲与稳当
这是他的习惯!
这个违背常理、独属于他王权富贵、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何会形成如此笔法的习惯!
是他常年握剑、剑气内蕴于腕,于笔墨间无意流露出的、融合了剑道锋芒与个人心性的独特印记!
他曾临摹过无数古帖,却从未刻意去改变钩笔的写法,这只是他自然而然、随着年岁增长、剑意精进而形成的笔势
这世上,除了他自己,绝不可能有第二个人,能写出如此一模一样、连细微神韵都丝毫不差的钩划!
这绝非巧合!
她写的分毫不差,仿佛是他握着她的手,亲自写下的一般!
王权富贵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声音依旧绷得极紧,带着不容置疑的审问意味
王权富贵你的字……
他指着宣纸上那行题诗,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晰
王权富贵是谁教的?
芷溪字?没人特意教啊……就是……自己看着学,胡乱写的,少主,是芷溪的字……太丑,污了画吗?
他骤然上前指着竹字
王权富贵胡乱写?
王权富贵你自己看,这钩,斜向右下,浑厚如屋漏痕,钩尖细如毫芒
又移到亭字的横折钩
王权富贵此处翻折向上,角度险峻,锋芒内敛
王权富贵这样的写法,这样的习惯,普天之下,除了我自己,我从未见过第二个人有!不可能会巧合到一模一样!
王权富贵倒像是我……亲自一笔一划,教了你许久
王权富贵你……
他凝视着她骤然苍白的脸,和那双因为震惊而微微睁大的、仿佛蒙上了一层水雾的眼眸,一字一句地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让他心悸不已的问题
王权富贵为什么会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