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曼谷的雨季，空气总是潮湿而黏腻，弥漫着植物蒸腾出的浓郁气息。Day坐在房间的飘窗边，虽看不见窗外景象，却能清晰听见雨滴敲打芭蕉叶的啪嗒声、远处车辆驶过积水的哗啦声，以及母亲在楼下厨房轻柔的脚步和器皿碰撞的细微声响。

三年了。

距离Mhok离开，已经整整三年。

起初的日子混沌破碎。分手带来的不仅是心碎，更是一种被掏空后的茫然。他习惯了Mhok的存在——那个在他因失明而暴躁、沮丧、无理取闹时，始终沉默却坚定地包容他、引导他的人；那个用粗糙却温柔的手，教会他重新“感受”世界的人；那个在他最黑暗的时光里，成为他唯一的光与依靠的人。

Mhok离去后，Day的世界并未立刻陷入绝对的黑暗——它本就昏暗。但那种熟悉的温暖与安心的气息，连同那些琐碎却真实的触碰与低语，一同被抽走了。他像被骤然抛入冰冷深海，四周是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却再也没有那双手将他托起。

他曾哭得很久，在母亲怀里，在深夜无人的床上。骄傲如他，不愿在旁人面前流露脆弱，但失去的痛楚如此真切，几乎要将他撕裂。他不断质问自己：赶走Mhok，到底是对是错？是成全了他的前途，还是仅仅因为自己可悲的自尊与恐惧——恐惧那份深情背后，藏着哪怕一丝怜悯？

“Day，你得自己站起来。”哥哥Night在一次深谈中罕见地语气严肃又温和，“Mhok……他选择了尊重你的决定。无论那决定背后是什么原因，现在，你要为自己活。”

母亲没有多言劝慰，只是更加细致地照顾他的日常起居，默默支持他所有的尝试，包括那些最初笨拙得可笑的“独立”举动。

是的，独立。这是他必须面对的课题。他不能再是困在残缺视力与高傲外壳里的Day，一个等待别人拯救的人。他开始接受系统的定向行走训练，学习使用盲杖——起初极度排斥那根象征“不同”的棍子，摔了无数次，磕碰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Night和母亲只是默默跟随，在他真正需要时才上前一步。

他重新拾起因意外和消沉几乎荒废的学业。借助读屏软件与家人协助，他艰难阅读文献、完成作业。视力障碍让这个过程倍加艰辛：一个简单的图表可能需旁人描述半天，一段文字可能反复聆听数次。烦躁与挫败时常席卷而来，他会狠狠砸向桌子，或长时间坐着一言不发。但最终，他还是会摸索着打开电脑，按下播放键。

在这个过程中，一个念头逐渐成型——开一家书店。不是普通的书店，而是一个能让像他一样的人，或任何人，都能舒适沉浸于文字世界的空间。那里要有完善的盲文书籍与有声读物，要有便于轮椅通行的通道，要有适合低视力读者的阅读灯，甚至，他想设置一个“故事角”，由他或其他志愿者为孩子们、为喜欢听故事的人朗读。

当他把这个想法告诉家人时，Night沉默片刻，随后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主意。资金和手续，我来帮你。”

母亲则温柔抚摸他的头发：“我们Day，一直是个有想法的孩子。”

书店筹备成了Day生活的重心。他给书店取名“暮色时光”。暮色，是光明与黑暗的交界，既是结束，也孕育着黎明前的希望。这名字藏着未说出口的私心，隐秘地纪念那段以“暮色”为始、又在暮色中终结的感情。

他几乎每天都“泡”在正在装修的店面里。工人们起初对这位总戴墨镜、需旁人稍加引导的年轻老板感到好奇，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同情。但很快发现，Day并非想象中难以接近。他记得每个工人的声音，能准确叫出他们的名字；他会用手触摸墙壁平整度，感受地板材质，甚至俯身用指尖检查门槛是否平滑；他对空间规划有着惊人的执著与清晰构想，即便这些构想需反复通过语言描述与模型触感确认。

“这里放书架，要弧形边缘，不能有尖锐角。”

“通道至少留一米二宽度。”

“此区域灯光需可调亮度与色温。”

“插座位置在此处，还有此处，方便辅助设备接入。”

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渐渐带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Gee，学生时代的好友，常课余前来帮忙。她会用生动的语言描绘工地进展、颜色搭配，甚至窗外天空的变化。

“Day，今天阳光特别好，从你预留的大窗户照进来，正好落在‘故事角’位置，暖洋洋的，以后在这里讲故事，一定很舒服。”Gee的声音带着笑意。

Day微微侧头，仿佛在想象那幅画面，嘴角浮起极淡的弧度。阳光的温度，他记得。就像记忆里某些时刻，Mhok握着他手，掌心传来的温度。

思念如潮水般无孔不入，总在最不经意时涌上心头。独处时，某个熟悉声响或气味勾起回忆，那种尖锐的疼痛与空落便再度袭来。他曾无数次在深夜惊醒，下意识伸手向身边摸索，触到的却是冰凉床单。然后蜷缩起来，把脸埋进枕头，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汹涌的情绪。

他知道Mhok去了夏威夷。从分手那一刻起，他就狠心拉黑所有联系方式，像鸵鸟般把头埋进沙子，以为切断一切音讯就能逼迫自己忘记。可怎么可能忘记？

他需要知道Mhok的消息，哪怕只言片语。这种渴望近乎自虐，却又无法克制。于是，他找到了Phojai。

“P'Phojai，”在一次家庭聚会后，他叫住正准备离开的Phojai，声音艰涩，“P'Mhok他……在那边还好吗？”

Phojai看着他，眼神复杂，有叹息，也有理解。她轻轻握住Day微凉的手：“他很好。刚开始很辛苦，语言不通，什么都得从头学起，但他很拼。现在，应该已慢慢适应。”

“他……”Day顿了顿，指甲无意识掐进掌心，“有没有提起过我？”

Phojai沉默片刻，如实道：“刚去时问过几次你的情况。后来……少了。他好像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学厨上了。Day，你知道的，他从来不是个轻易诉苦的人。”

Day的心像是被拧了一下。是啊，Mhok总是这样，把一切都扛在肩上。当初为还债做什么苦工都愿意；后来为照顾他，默默承受所有坏脾气。如今远在异国，他是不是又一个人，在无人看见的角落舔舐伤口，继续前行？

“P”Day低下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恳求，“以后……如果他有什么消息，或者发了动态……能不能告诉我？不用特意说，偶尔提一句就好。”

Phojai望着眼前这个明明脆弱却强装坚强的小叔，心中酸软。她点头：“好。我答应你。”

从此，通过Phojai断续传递的信息，Day得以在脑海中拼凑出Mhok在远方的生活碎片：他通过语言考试；在餐厅从小厨师做起；得到某位主厨赏识；正式学习厨艺；似乎瘦了、也黑了，但Phojai说，照片中的他，眼神里渐渐有了光……

每一次听到这些，Day心里都像打翻五味瓶。他为Mhok的进步感到高兴，那是他应得的；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酸楚与距离感。他的Mhok，正在他未曾参与的世界里，一步步走向更好的未来，离他越来越远。而自己，仍困在这片熟悉的黑暗中，摸索前行，不知何时才能追上，甚至不知是否还有资格去追。

“暮色时光”书店装修接近尾声。Day站在即将成为“故事角”的位置，张开双臂，感受空间的回响。这里将铺柔软地毯、设舒适软垫，还有他精心挑选的朗读书籍。他想象孩子们围坐于此，听他讲故事的样子。也许，他还能为那些和他一样失去视力的人朗读文字。

这让他找到了一种新的、微弱却切实的价值感。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接受照顾与同情的“盲人Day”，他在尝试创造一些东西，为他人，也为自己的内心，提供一个小小的、温暖的港湾。

然而，成功的喜悦与新生活的憧憬，在每一个寂静深夜都会被巨大的失落吞噬。他多么想与那个人分享这一切——书店装修的每一处细节，他磕磕绊绊学会的新技能，内心偶尔闪过的微小成就感。他想告诉Mhok：你看，我在努力，我在试着变得更好，我在试着……独立地活下去。

可是，他不能。是他亲手推开的他。

Day走到窗边，面向大概是他记忆中曼谷城市灯火的方向。雨不知何时停了，湿润空气里夹杂泥土与植物的清新气息。他看不见万家灯火，却能感知那一片广阔的、黑暗的、却蕴藏无数可能性的夜空。

Mhok，你在夏威夷，看到的也是同一片天空吗？

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这个念头像一根细刺，扎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不剧烈，却绵绵不绝地疼着。他抬手，轻轻按在冰冷玻璃上，仿佛想触摸那遥不可及的远方与远方的某人。

前路依旧笼罩在暮色般的昏暗里，但他必须，也只能，继续走下去。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个或许早已不再回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