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十年翻盘
本书标签: 都市  成长 

第一章:纸上的路

十年翻盘

七月十五,校门口的槐树叶子蔫蔫地垂着,像被沸水烫过。毕业证捏在手里,薄薄一张纸,竟也压得手心出汗。同学们三五成群,笑声像碎玻璃似的扎人。我独自站着,校服洗得发白,肘部磨得透亮,像两片鱼鳞。

“陈默,你真不读高中了?”班长王旭拍了拍我的肩,力道不大,却让我晃了晃。

我摇摇头,喉咙里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王旭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什么东西沉甸甸的,不知是惋惜还是别的。他转身走了,白球鞋在水泥地上踏出轻快的节奏。我望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街角。那是我最后一次见班上任何同学——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回家的路要穿过整个镇子。自行车是父亲年轻时候的,车铃早已锈死,链条每转一圈便呻吟一声,与这闷热的午后倒很相称。街两旁的店铺大多关着门,只有老张的修车铺还开着,他蹲在门口,手里摆弄着一个破轮胎,见我经过,抬起头:

“小默,毕业啦?”

我点点头。

“以后常来坐。”他说完又低下头去。我知道这只是客套,修车铺从不缺人坐,缺的是修车的人。

家里比外面更闷。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烟是自家卷的,烟纸粗糙,烟丝碎得厉害。他见我来,把烟头在地上摁灭,动作很慢,仿佛那烟头有千斤重。

“证领了?”他问。

我从书包里取出毕业证,递给他。他接过去,并不看,反手搁在旁边的矮凳上。矮凳缺了一条腿,垫着砖头。

母亲从屋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盆湿衣服,水珠顺着盆沿往下滴,在地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我熟悉——混合着疲惫和某种我说不清的东西,像是愧疚,又像是认命。

“中专的通知书来了。”父亲终于说,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信封已经皱得不成样子。

我接过,撕开封口。是邻市一所机械中专的录取通知书,学制三年,学费每学期八百。我盯着那个数字,觉得纸上的字在跳动。

“八百。”我说。

父亲又点起一支烟,火柴划了三次才着。“你舅舅在那边,说能安排宿舍,省住宿费。”

母亲把洗衣盆放下,撩了撩额前的碎发:“吃饭吧。”

饭是稀饭,配一碟咸菜。我们三人围着方桌,谁也没说话。稀饭很烫,我小口小口地喝,热气熏着眼睛。父亲扒了几口,忽然放下碗:

“高中……也不是不能念。”

母亲的手抖了一下,咸菜掉在桌上。

“县一中,分数线够了。”父亲继续说,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但三年高中,四年大学,七年……”

“七年,家里供不起。”我把话接完。

父亲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我立刻低下头去。我知道他不是在责怪我,而是在责怪别的什么,也许是命运,也许是这个时代,也许只是他自己。

夜里,我躺在床上,听见隔壁父母的低语。

“……委屈孩子了。”

“……有什么办法……”

“……总比种地强……”

窗外的月光很淡,照在斑驳的墙上,像泼了一盆清水。我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它从墙角一直延伸到中央,像一张地图上的河流。我想象这条河流向哪里,会不会有一天,它能流到我去不了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舅舅来了。他是骑摩托车来的,车后座绑着一个麻袋,里面装着地瓜。舅舅比父亲小五岁,但在城里做工多年,看起来反而年轻些。

“小默有出息。”舅舅拍了拍我的肩膀,“学机械好,有手艺,饿不死。”

父亲递烟给舅舅,舅舅接过来,看了一眼,从自己兜里掏出烟盒:“抽我的。”

他们坐在院子里抽烟,烟圈在晨光中缓缓上升。母亲在厨房里烧水,水壶滋滋作响。我帮着搬舅舅带来的地瓜,地瓜很沉,表皮还带着泥土的湿气。

“学校九月十号开学,”舅舅说,“我托了人,你能早两天去,熟悉熟悉环境。”

“麻烦舅舅了。”我说。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舅舅顿了顿,“只是宿舍条件一般,八个人一间,你先将就着。”

我点点头。有什么不能将就的呢?初中三年,我睡的还是父亲用旧门板搭的床,翻身时吱呀作响。

舅舅走时,太阳已经升高。他发动摩托车,引擎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临行前,他塞给我五十块钱:“买点用得上的。”

我捏着钱,纸钞温热,带着舅舅的体温。我想说谢谢,但喉咙发紧,发不出声。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快。母亲为我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两件换洗衣服,一双布鞋,一个掉了漆的搪瓷杯,还有初中用过的书包。父亲去镇上买了新的被褥,虽然是便宜的化纤面料,但厚实。

“在学校,别惹事。”父亲说,这是他对我最多的嘱咐,“但也别怕事。”

我点点头。

“钱要省着花,但该吃要吃,别饿着。”

我又点头。

父亲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手很粗糙,像砂纸一样磨过我的肩头。

临行前夜,我最后一次去镇上。街道依旧冷清,修车铺的老张正在收摊。他看见我,招招手:

“要走了?”

“明天。”

老张从工具箱里摸出一把小扳手,递给我:“带着,用得着。”

我接过,扳手沉甸甸的,表面有油污的痕迹,但握柄处被磨得光滑。这是老张用了许多年的工具。

“谢谢张叔。”

“谢什么,”他摆摆手,“出门在外,有个手艺总是好的。”

回程时,天已经暗了。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悠长而苍凉。我忽然想起语文课本里鲁迅先生的《故乡》:“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我的路在哪里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明天,我必须踏上那条不知道通向哪里的路。

到家时,屋里亮着灯。父母还在等我吃饭。桌上摆着一盘炒鸡蛋,黄澄澄的,油光发亮。这是平时舍不得吃的。

“坐下吃饭。”母亲说。

我们三人静静吃饭。炒鸡蛋很香,我小口小口地吃,想把这一刻的味道记住。父亲给我夹了一筷子鸡蛋,动作笨拙而温柔。

饭后,我把录取通知书又拿出来看。纸张在灯光下泛黄,上面的铅字清晰而冷漠。三年,八百块一学期,包分配工作。这些字眼在我眼前跳动,像一群黑色的蚂蚁。

“早点睡吧。”母亲说。

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黑暗中,无数画面浮现:教室黑板上未擦净的公式,同学们奔跑的操场,父亲佝偻的背影,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的手,还有那张皱巴巴的通知书。

明天,我就十五岁了。十五岁,该算大人了吧。

窗外的虫鸣一阵阵传来,像在催促什么。我翻了个身,旧床板发出熟悉的吱呀声。这声音,以后怕是听不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睡去。梦里,我走在一条很长的路上,路两边是望不到头的田野,远处有山的影子。我走着,走着,路似乎没有尽头。然后我醒了,天还没亮。

母亲已经在厨房忙碌。我穿好衣服,走到院子里。东方刚泛出鱼肚白,空气中带着露水的味道。父亲在检查我的行李,把捆被褥的绳子又紧了紧。

“吃完饭就走。”他说。

早饭是面条,母亲在里面卧了两个荷包蛋。我吃得很慢,一根一根地吸。父亲先吃完了,点起一支烟,但没有抽,只是看着烟雾缓缓上升。

舅舅的摩托车准时出现在路口。我们把行李绑在车后座,母亲把一个布包塞给我:“里面有几个馒头,路上吃。”

我坐上摩托车后座,舅舅发动引擎。父母站在门口,母亲用手擦眼睛,父亲只是站着,像一尊雕像。

“走了。”舅舅说。

摩托车颠簸着驶出村子。我回头望去,父母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扬起的尘土中。

路在脚下延伸,两旁的白杨树迅速后退。风很大,吹得我睁不开眼。我紧紧抓住后座的铁架,手指关节发白。

“小默,”舅舅忽然大声说,声音在风中破碎,“出去以后,靠自己!”

我嗯了一声,不知道他听没听见。

远处,城市的轮廓渐渐清晰,像一头蹲伏的巨兽。我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在等着我,但我知道,从今天起,我要开始走自己的路了。

路还很长,而我,才刚刚迈出第一步。

十年翻盘最新章节 下一章 第二章:铁门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