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封

佐藤美和子默默地走到病房里靠墙的桌子旁坐下，从自己带来的小书包里，掏出了课本和作业本。

她写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把所有的困惑、不安和想要安慰却无从下手的无力感，都倾注到那些工整的字迹里去。

一时间，病房里只剩下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医疗器械偶尔发出的、单调的滴滴声。

不知过了多久，汐里颤抖的身体渐渐平息下来。她依然闭着眼，面向墙壁，但某种细微的变化发生了。

或许是那持续不断的、规律的书写声，与病房里其他冰冷的声音不同；或许是眼角余光里，那个坐在椅子上、缩成一团、安安静静写着什么的熟悉身影，带来了一种奇异的稳定感。

她极其缓慢地将头转回了一点，眼睛睁开一条缝隙。

她无声地望着美和子的背影。

望着堂姐为了不打扰她，努力把自己缩得很小，只发出最轻微声音的样子。

没有言语，没有触碰，甚至没有眼神交流。

但在这个弥漫着死亡与分离气味的苍白的病房里，这个安静书写的身影，像一颗小小的、沉默的锚，无意中为漂浮在痛苦深渊里的汐里，提供了一个参照物。

美和子没能用话语带来安慰，她带来的糖果甚至加剧了痛苦。然而，她这沉默陪伴，和她笔下那沙沙的、属于生活本身的琐碎声响，却像一滴悄悄渗入冻土的水，虽然未能解冻，却留下了第一道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痕迹。

又是一次例行的检查和换药之后，病房里重新归于寂静。伯母拿着一个干净的塑料袋走了进来，满脸温柔。

她坐在床边，声音轻柔得像羽毛。

佐藤美和子的母亲汐里ちゃん，你看，这个洗干净了。

她从袋子里取出一只兔子玩偶。玩偶身上的污渍和血迹已经被仔细地洗去，原本有些蓬乱的绒毛被梳理得柔顺了些。

它依旧是汐里那只熟悉的兔子。

伯母小心地将玩偶放在汐里胸口。

佐藤美和子的母亲抱着它吧，它会陪着你的。

汐里空洞的目光缓缓地移到了那只兔子身上。

就在几天前，她还紧紧地抱着它。在刺眼的车灯猛然撞来、世界天旋地覆的瞬间，在玻璃破碎的尖啸和父母短促惊叫的混乱中，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下意识地用尽全身力气，将怀里的兔子玩偶死死搂住。巨大的冲击力让她几乎失去知觉，但那柔软的、填充着棉花的触感，却仿佛成了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抓住的一点实物。

现在，它干干净净地躺在那里，带着阳光晒过后的、温暖干燥的气息，仿佛那场可怕的灾难从未发生。

看着兔子那两颗黑色的玻璃眼珠，汐里的视线模糊了。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与眼前洁白的病房形成残酷的对比。

她想起了六岁生日的那个下午，阳光正好。妈妈笑着把系着蝴蝶结的盒子递给她，爸爸在旁边用相机准备着。她打开盒子，就是这只白色的、毛茸茸的兔子，耳朵长长的，脖子上还系着一个蓝色的小领结。那是她六岁的生日礼物。

汐里的母亲希望我们汐里ちゃん平安快乐地长大。

妈妈当时温柔地摸着她的头说。

那天晚上，她抱着新得到的兔子玩偶睡觉，觉得它是全世界最棒的礼物。爸爸还开玩笑说，以后兔子就是家里的新成员了。

平安、快乐、长大……这些美好的祝愿，还清晰得如同昨日耳语。

可现在，许下祝愿的人不在了。

承诺会保护她的人不在了。

只剩下这只被洗得干干净净、仿佛试图抹去一切痕迹的兔子，和躺在病床上、浑身疼痛、心里破了一个大洞的自己。

汐里没有伸手去抱玩偶。她只是睁大眼睛，怔怔地望着它，望着这个生日的见证，也是灾难的见证。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来，迅速蓄满了眼眶，然后大颗大颗地滚落。她没有发出任何抽泣的声音，只是任凭泪水不断流淌，身体因为无声的悲恸而微微颤抖。

伯母看着这一幕，眼眶也瞬间红了。她没有试图安慰或阻止，只是伸出手，极其轻柔地、一遍遍地抚摸着汐里的头发。她知道，有些伤痛无法用言语安抚，有些眼泪必须流出来。

干净的玩偶躺在汐里的身上，像一个温柔的讽刺，串联起生日蜡烛的温暖火光与车祸现场的冰冷破碎。它洗净了污渍，却洗不掉嵌入其中的记忆。汐里透过朦胧的泪眼望着它，仿佛望着一座小小的墓碑，纪念着她刚刚开始就已戛然而止的六岁的人生。

一次午睡醒来，汐里听到两个苍老的声音，透过病房虚掩的门传进来。

是外公外婆！

汐里想坐起来，但没有力气。

谈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因为走廊的空旷和谈话者情绪的波动，断断续续地飘进病房内。汐里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那些刻意压低的声音，像冰冷的丝线，钻进她的耳朵，缠绕住她本就麻木的心脏。

外公和外婆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悲痛和深深的忧虑。

外婆的声音带着哽咽。

汐里的外婆……我们不是不放心你们，只是……一想到那是我们小女儿留下的唯一骨血，我们这心里就……就疼得厉害。我们老了，怕是照顾不好这么小的孩子，尤其是她现在这个样子……但让她离我们太远，我们又实在……

外公的声音更沉一些，像是疲惫到了极点。

汐里的外公美和ちゃん是个好孩子，有她陪着汐里，或许……或许对汐里更好。佐藤刑事，我们知道，但至少是个完整的家，有同龄的孩子……我们只是……只是怕自己把对小女儿的思念，都强加在这孩子身上，反而……反而困住了她。

接着是伯父的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慎重斟酌过的承诺。

佐藤正義请你们放心。汐里ちゃん就是我们的第二个女儿。我们会用尽一切，给她和美和子同样的爱、同样的照顾，给她我们所能提供的最好的生活、教育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