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虞訫在过去的年岁里从未信奉过鬼神之说。
世间若真有书册里那些个劳什子神仙,她又何苦沦落至此,不知哪里才是归处。
散发极强压迫的牛头马面步步紧逼,耳畔纷杂嬉笑扰乱思绪……她头一次感受到恐慌如波纹蔓延,记忆里闪过许多血污、不甘、阴狠的脸。
男女老少围成圈,阴恻恻盯着她,似是要把她也拖进那场残暴屠戮。
沈虞訫指甲掐入掌心,疼痛迫使她冷静审视当前局面。
她没什么好失去的东西,自然能面对来自十八层地狱的狱卒:“敢问,二位前辈是哪条道上的?难不成,您二位是地上这厮花十金请来取我人头的?”
牛头仍然沉默,斧头往地上一砸就大咧咧靠在门口抱臂盯梢。
在旁装作隐身的沈锦墨忽然猛袭瘦削马面!
此人剑招奇特,凌厉又凶狠!好几式劈、砍、上挑的方向都与常人反着来。细看才知,沈锦墨竟是左手使剑!若不留心,丢命只是须臾之间。
马面一对弯钩玩得出神入化,只初次过招时小臂留了两道血痕,此后,沈锦墨如何都近不得马面的身。
长柄弯钩巧妙卸去数道杀招,下方连着的铁链灵活抵挡下盘突袭,并在空隙间防住沈锦墨甩来的暗器,将其悉数奉还!
沈锦墨对弯钩知之甚少,青山宗没有人用这种会被旁的看作是“下三滥”的武器。加之,他跟马面缠斗还要躲开飞回的暗器,实在无法分心叫妹妹快逃。
眼花缭乱十几招过后,他终有一瞬力竭卖了破绽!钩子猛地拉住剑逆着斩来的方向夺去,沈锦墨败!
马面夺了剑一脚踢远令其入木三分,免得对方还有余力还手。
但,沈锦墨本就中毒尚未恢复,在剑被夺走后无力再战。
他狼狈半跪在地,恶狠狠呸出一口血沫怒瞪马面。
沈虞訫眸中蓄泪,当真是心疼坏了她的好哥哥!她赶忙搀扶起面色苍白的男子为其号脉,哪有方才半点不知所措。
马面对此嗤之以鼻,抬脚踩在椅上冷笑道:“好你个黑心肝的小白脸,少他娘和老子装蒜!你身后那毒丫头也是,手上不干不净,夜里不怕冤魂缠身?呸!老子就算收钱办事,也从未听闻如此骇人的妖女能活到如今!”
妖女?沈锦墨眉头紧蹙,侧目望向眼眶通红、发丝凌乱的少女,他实在无法将“骇人”一词与忧见我怜的义妹摆在一处。
“妖女…妖女,妖女!!!”方才还在嬉笑玩闹的小孩忽而尖叫怒斥,一声高过一声,宛如自刀山火海中爬上来的恶鬼。
众人皆是大骇,扮作牛头的阿蛇不免朝这边多看几眼。马面来不及阻止,修罗獠牙面攥紧匕首自房梁俯冲而下,意图割断沈虞訫的喉咙!
小孩可不管旁边的沈锦墨会如何,一并杀了就是!只要站在沈虞訫那头的,都得死!
在这要紧关头,不知何处飞来小石子击中小孩手腕。小孩“唉呀”一声吃痛,踢翻棋盘轻巧落在小几上。
匕首堪堪擦着沈虞訫面颊飞过,带起一道火辣血痕。
“嘶……”沈虞訫抬手抹血,看向来人:看身形是二位曼妙女子,皆穿黑衣戴帷帽。
沈虞訫认得其中一位,她惊愕地瞪大眼,连连后退几步,抬起的手都在抖……怎么、怎么可能?!落山红有多烈她再清楚不过!为什么那贱人还活着!
司徒翎见沈虞訫反应激烈,只觉好笑。
她嗤笑一声掀开帷帽,沈虞訫更是惊恐到尖叫声穿透墙壁!瞧这样,也是没想过有人能在毒里绝处逢生。
沈锦墨不必说,也是脸色不好看。他二人狼狈为奸,又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哎,您二位这么惊讶做什么?” 司徒翎笑呵呵,一双狐狸眼眯起,语气凉薄讥讽:“师妹是不欢迎师姐了?还是……要与师弟一起毒死我,你二人好双宿双飞,顶着宗门天才的名号去招摇撞骗?”
此话一出,沈锦墨果真沉不住气,当即脸红脖子粗的辩驳,唾沫星子横飞,哪还有往常亲和模样。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把其他人当猴耍着玩?司徒翎,真当我不知你大师姐身份怎么来的?!还不是司徒家为宗门出钱多,大师姐才落你头上去!”
这人口不择言,满是偏激言说,自然也叫司徒鸾佩十分不痛快。
只见司徒鸾佩瞬身出现在沈锦墨跟前,手掌掐住他的脖颈向上抬起。
沈锦墨毫无还手之力,只得胡乱蹬腿,跟在鹰爪下濒死挣扎的野兔有一拼。
他很是惊恐,素日里瞧着杨柳般纤细的司徒夫人…手掌竟藏着跟铁钳一样恐怖的气力!
“你这无能之辈,本事不大,口气倒不小呵!” 司徒鸾佩冷笑着,又嫌小人脏手,便直接将其丢下,再踩上两脚凶恶怒斥:“说!是不是你与这小丫头片子一起,要将我女儿置于死地?我女儿平日待你们不薄!教导武功尽心尽力,松弛有度,何苦为难至此!!”
沈锦墨咬牙隐忍不发,恨恨偏过头去。他压根不占理,哪有屁放?沈锦墨悄悄看向柔弱拭泪的沈虞訫,另手摸向腰间信号弹。
司徒翎实在看腻这场无聊戏码,她可不会放过真正的罪魁祸首。
也就沈锦墨这蠢货实在好用,为掩盖沈虞訫罪行,竟不惜直接惹怒她的爹娘引火上身。
于是,司徒翎径直走到沈虞訫跟前,扯了她腰间香囊丢给鬼面小孩。
“瞧瞧,这味道与我今日中毒的香味是不是一样。”
鬼面小孩拎起香囊,片刻后将其丢回沈虞訫脚边:“不错,姐姐,此香正是落山红。”
话音刚落,沈虞訫就感觉屋内另两道视线瞬间锁定她。
沈虞訫真是恨毒了司徒翎!
她眸中泪光流转,纤弱身影瞧着很是无辜。
可她心里想的却是,司徒翎这个贱人对毒理一窍不通!又是打哪找来个会认毒的小鬼?!碍事!
结果,那鬼面小孩没有回到司徒翎旁边,反倒一个鹞子翻身来到沈虞訫跟前。
随着面具滑落,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让沈虞訫再度愣在原地。
“阿紫姐姐贵人多忘事,怎的还把我忘了?” 她步步紧逼,双目赤红。沈虞訫只觉天旋地转,浑身血液倒灌发凉!
她死死攥着沈虞訫的手腕,几乎要将其捏碎!
沈虞訫挣扎起来,却根本无济于事:“三百六十二……”她轻轻呢喃着,仿佛自崖底传来的呓语。沈虞訫听到这个数字,浑身一颤,挣扎得更厉害了。
“一夜之间,整整三百六十二人!!你如何忍心下手的!里面还有很多女子、老人、很多…很多与你我同龄的孩子啊!”
气氛一时分外凝重,就连沈锦墨都不自觉凝神静气。小孩说的…是真的?三百多人……在一夜过后全都死于非命……
“你的心肝,被我挖出来后会黑得发亮吗,阿紫姐姐?” 小孩咬牙切齿道,眸子在月光下越发雪亮,手心更是冷得吓人。
沈虞訫怕极了,她不敢与之对视,更不敢认下过往种种!
大难当头,沈虞訫只能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对她分外怜惜的便宜哥哥身上。
“你、你打哪来的?怎的一上来就血口喷人!什么三百多人……,你是得了癔症?将我错认为你口中的阿紫?我根本不能练武,又该如何杀人!” 沈虞訫有理有据辩驳,她满脸泪痕,颤着身子频频与沈锦墨视线相交,给沈锦墨看得更是心疼。
是啊!他的好妹妹只擅用毒!因身子孱弱、心脉受损压根无法习武!他怎能听外人三言两语就给妹妹定罪!
思及此处,他猛然拉开信号弹往窗外投掷!
“砰”!绚烂焰火震天响,惊起大片与周公相会的青山宗弟子!
“有入侵者!”青山宗弟子大多和衣而眠,就是便于在敌袭时迅速起身追击:此刻,他们立即各自抄家伙,提起轻功赶往信号弹发出点——位于宗门最高山头的青玉厅。
司徒翎看够了这出大戏,只要不装聋作哑,习武之人判断旁人撒谎与否就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她不紧不慢为眼前这对狗男女鼓掌,不怒反笑着:“呵,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么大一个活生生的人来到师妹跟前,师妹都能不卑不亢,还反咬一口是污蔑,厉害,真是厉害。”
“就说当下,你也并未承认今日对我下毒一事。沈小姐,我劝你三思而后行,你最是清楚,我这人,心眼就是比针小。”
司徒翎下了最后通牒,若是沈虞訫认下,那么,她兴许会对沈虞訫多两分欣赏,敢做敢当,倒也是个人物。
沈虞訫愤愤咬唇,胸中燃起更多恨意。
凭什么…司徒翎现在是个废人,语气仍然如此高高在上!是个废人,都有那么多人与她站在一处!
“……我没得选,师姐。有人要你死,我只能照做。” 沈虞訫如是说,她依然没与司徒翎对视。
司徒翎得到了最不想要的答案。
她攥紧拳头又无力松开,是啊,她没有资格干涉旁人如何选。
或许一开始,她们就从来没有真正的认识过。
“那么,今日之事,你好自为之吧,沈小姐。” 司徒翎没再多言,丢下这话跟司徒鸾佩一同快步离去。
小孩即便想报仇,眼下还是要分清轻重缓急。她捡起匕首,翻窗走小道下山去码头跟司徒家的人碰头。
方才隐去行踪的阿蛇自林子里一瘸一拐走出。他没提双斧,身上衣物损坏得厉害,右腿扭挫,裸露着的胳膊、小腿皮肉外翻,血顺着狰狞伤处蜿蜒而下。
显然,阿蛇是被擅用长鞭的人抽成这样。可青山宗内,压根没有弟子会用长鞭做武器。
“人呢?”司徒锦言架住阿蛇右边胳膊往另一条树丛密集的地方躲藏,顺便撕下衣袖作布条帮做临时止血。
“咳…老爷放心,他们全死里头了。很难缠,三个人手持长鞭轮流上,身形非常灵活,显然是…外界武林人士……”阿蛇气血不通畅咳了好几声,嘴唇泛着失血过多的白。
司徒锦言皱眉,紧盯在周遭搜寻的青山宗门人,又悄悄往后退,好让浓密阴影遮掩痕迹。
青山宗不安全,已有其他势力渗透进来,目的不明。
司徒鸾佩带着司徒翎往东边飞去,她们动静很大,既是撤退,也是为引开一部分宗门弟子追击,给伤者足够撤退时间。
四人分成三拨走,哪怕沈虞訫再聪明也想不到。
“众弟子听令!司徒翎擅自联络外界人士,意图从内击溃我等!此举乃背叛青山宗!”
沈锦墨站在屋顶殷气指使,剑指东边两道倩影怒喝道:“活捉叛贼者,可得进入青山庙历练资质!为期,半年!”
此话如投入滚水的热油,滋啦一声炸开…而后,彻底沸腾!
“上!活捉叛贼!”“活捉叛贼!打入水牢!”“冲!绝不能放过这蛇蝎毒妇!”
多数弟子对此志在必得,欢呼一声高过一声!
少数弟子闷头不语,只一昧往前冲,咬死在司徒翎后方。
那青山庙里,藏有数本前掌门留下的武功秘籍,是他老人家于晚年呕心沥血之作,集天下武功妙法,实在宝贵!
只要能得其中一本潜心修习,都能成为旁人眼中的佼佼者。
……若是独自在其中闭关修习半年呢?
没有人能在如此大的诱惑面前还能去挖出前因后果。
司徒鸾佩忧心女儿会因飞太快头晕目眩,女儿现在还没完全恢复,万一气血翻涌又会……
她侧目望去,司徒翎却只笑笑,握紧司徒鸾佩的手。
一位母亲牵住了她的全世界。
身后追兵锲而不舍,甚至对司徒翎甩出数道锋利暗器,意图直接击落并活捉她!
司徒鸾佩有所感知,立即一手将女儿紧紧搂在怀中护着,另手以叫人眼花缭乱的剑法将暗器尽数奉还!
霎时,追太紧的青山宗门人纷纷惨叫着坠落。
原是那暗器上涂满了麻痹筋骨的药,沾上一点就动弹不得。
“没有人,可以从我手里抢走我的孩子!” 司徒鸾佩震怒,她单臂蓄力,对准下一批来捉人的青山宗弟子甩出数十道冰寒剑气!
寒霜漫天,如清浅月色镀上凌厉冰刃,所及之处血雾绽放蔓延,甚是凄惨。
他们来不及调动真气护体,顷刻间便化作剑下亡魂,连惨叫都来不及。
另位追来的女子亲眼目睹这一幕,她浑身发凉,连忙拦住后边意图继续冲锋的愣头青们!
最前边的弟子实力不俗,竟都没活下来!这司徒夫人究竟什么来头?
她眉间满是愁绪,放走二人更不是她想看到的,但……青山宗不能再有更多伤亡。
“那人的剑,很强。都莫追了!不想死的现在就随我回去,另寻他法!”
也有不听劝,冷哼一声非要往前追的。
她便没管,带着另一批弟子给其他牺牲的门人寻尸,带回去好生安葬。
有句老话说得好,好言难劝该死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