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正年间的冬夜，寒雾像浸了冰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京都近郊的町村上空。石板路缝隙里积着半融的雪，踩上去咯吱作响，混着远处寺院晚钟的余韵，衬得整个世界愈发死寂。井川家的茶寮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纸灯，“清露流香”的匾额在雾中若隐若现，纸灯的光晕透过窗纸，在积雪上投下一方暖黄的影。
诗织蹲在廊下，手指冻得通红，却还是执着地数着母亲刚晒好的梅干。竹篮里的梅干浸着蜜色的糖霜，在灯光下泛着晶莹的光，像一颗颗小小的琥珀。她数到第七颗时，指尖忽然被梅干的糖霜粘住，忍不住撅了撅嘴，哈出一口白气搓了搓手。身后传来母亲温柔的笑声：“傻孩子，数不完就明天再数，小心冻坏了手。”
诗织回头，看见母亲端着一碗温热的抹茶团子走出来，和服的衣摆扫过廊下的榻榻米，留下淡淡的栀子花香。“娘，”她扑进母亲怀里，鼻尖蹭着母亲温暖的衣襟，“长老又说我笨了，说我连茶经都背不下来，以后不能继承茶寮。”
母亲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把抹茶团子塞进她手里：“咱们诗织才不笨呢，只是心思没在这上面。你看这梅干，别人数一遍就忘，你却能记得哪颗最甜，这也是本事啊。”父亲这时从茶寮里出来，手里提着刚煮好的铁壶，壶身泛着温润的琥珀色，蒸汽袅袅升起，在冷空气中凝成细小的水珠。“来，诗织，尝尝爹煮的玉露。”他把茶杯递到她面前，茶汤清澈透亮，飘着淡淡的茶香。
诗织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地喝着，暖意从舌尖蔓延到全身。她看着父母温和的笑容，心里暗暗想：就算笨一点也没关系，只要能一直和爹娘待在一起，守着这茶寮，就很幸福了。
可这份幸福，却在昭和七年的十五夜，被无情地撕碎。
那天的月色格外明亮，像一块巨大的银盘挂在天上，清辉洒满大地，连庭院里梅枝上的残雪都看得一清二楚。诗织正坐在廊下，用手指拨弄着母亲刚编好的草绳，忽然听到前厅传来“哐当”一声脆响——那是父亲最珍爱的高丽茶碗摔碎的声音，声音尖锐，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紧接着，是母亲的惊呼，那声音像被掐断的琴弦，充满了绝望和恐惧。诗织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顾不得穿鞋，赤着脚就往前厅跑，冰凉的榻榻米刺得她脚底发麻，可她却感觉不到疼。
刚拐过屏风，眼前的景象就让她浑身血液冻结。一个穿着黑色羽织的恶鬼，正伏在父亲身上，尖锐的獠牙深深嵌进父亲的脖颈，鲜血像喷泉一样涌出，顺着恶鬼的嘴角往下淌，滴在光洁的榻榻米上，像一朵朵绽开的红梅。父亲的眼睛圆睁着，里面还残留着难以置信的痛苦，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
母亲扑过去想推开恶鬼，却被它反手一挥，重重撞在廊柱上，头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母亲的身体软软地滑落在地，气息瞬间断绝。“爹！娘！”诗织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嘶哑得不成样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恶鬼转过头，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露出沾满鲜血的獠牙：“又来一个小点心，正好填填肚子。”它的声音像指甲刮过木板，刺耳又阴森。
诗织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她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只知道要逃离这个满是血腥味的家。她穿着单薄的和服，赤着脚踩在积雪里，雪粒钻进脚趾缝，冻得刺骨，脚底被尖锐的石子划破，鲜血渗出来，在雪地上留下一串长长的血印。她跑过空荡荡的街道，跑过结了冰的小河，跑过一片又一片梅林，梅花的冷香混着血腥味，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跑了很久，直到体力不支，重重地摔倒在雪地里。冰冷的雪花落在她的脸上，融化成水，冻得她瑟瑟发抖。她绝望地看着漫天飞雪，心想：难道我也要死在这里了吗？爹娘，我好害怕……
就在这时，一个黑点从远处向她走来直至停在她面前。诗织艰难地抬起头，看见一个俊美的男子蹲在她面前，白橡色的头发垂到肩头，头顶像是被血淋了，琉璃色的眼眸像盛着漫天星辰，正笑眯眯地看着她。他的指尖拈着一朵冰制的莲花，花瓣上的霜气氤氲开来，却不觉得冷，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清凉。
“哎呀，真是可怜的小家伙。”男子的声音温柔得像冬日常见的雾凇，清冽却又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他伸出手，用衣袖轻轻擦去诗织脸上的泪水和雪水，指尖微凉，却让诗织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安心。
“你是谁？”诗织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还在不停地发抖。
“我叫童磨，是万世极乐教的教主哦。”男子笑着说，他的笑容像春日的阳光，温暖得让人无法抗拒，“你看，你跑得这么累，脚都冻红了，还流了这么多血。不如跟我回去吧，那里有暖食，有干净的衣裳，还有永远不会消失的陪伴。”
诗织看着他琉璃色的眼眸，里面满是真诚和温柔。她不懂什么是极乐教，也不懂他口中的“极乐”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她在这无边黑暗里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她点了点头，像只迷路的羔羊，任由童磨把她扶起来，牵着她的手，走进了不远处那座朱红大门的院落。
院落里挂满了莲灯，昏黄的灯光映着满地的白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和檀香，让人暂时忘记了外面的血腥和寒冷。童磨牵着她的手，走进一间温暖的屋子，屋里烧着暖炉，火势正旺，墙上挂着一幅幅精美的字画，桌上摆着精致的点心和热茶。
侍女很快端来干净的和服和热水，童磨让侍女伺候诗织洗漱，自己则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她。诗织洗完澡，换上柔软的和服，感觉全身都暖和了过来。童磨亲自为她端来一碗热汤，汤里有软糯的米和鲜美的鱼肉，香气扑鼻。
童磨把汤碗递到她手里，眼神温柔，“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诗织捧着热汤，小口小口地喝着，暖意从胃里蔓延到全身。她抬起头，看着童磨那张俊美的脸，忽然觉得，或许，她的人生，并不会一直这么黑暗。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