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我换上一袭利落的青布衣衫，将发丝尽数拢进幞头，只留几缕碎发垂于额侧，权作遮掩。
金吾卫的兵士手持火把，如雕塑般分立庭院两侧，跳跃的火光将他们身上的甲胄映得明暗不定。
我踏进这座临时被划为验尸场所的宅邸，卢凌风正抱臂立于院中，面色在火光下显得愈发阴沉。
“苏县尉，你好大的架子，怎么才来？”他语气不善，带着显而易见的责问。
我抬眸看他一眼，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我的马，脚程慢了些。”
说罢，我不再与他多言，径直走向庭院角落那处被火把照得最亮的地方。
那里新挖了一个不大的土坑，坑中赫然躺着一人，身形被一匹刺目的红布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包裹着，看不清面容，唯有一个人形的轮廓，在晦暗的光线下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苏谦面色凝重：“县尉……”
寻常人见此情景，只怕早已腿软。
但我与尸体打交道多年，心中早已过了畏惧那道坎。
我语气听不出半分波澜，只简洁下令：“验尸。”
苏谦应声退至一旁，打开随身携带的木箱。
我则摊开一方素布，上面整齐排列着各式长短不一、寒光闪闪的刀具与器具。我熟练地戴上鞣制过的羊皮手套，蹲下身，正准备从苏谦手中接过验尸用的铁镊，却敏锐地察觉到一道审视的目光始终落在我身上。
我动作未停，头也不抬地道：“记。” 这是对老仵作说的，示意他开始记录验尸所见。
苏谦连忙点头，铺开纸笔：“是，县尉。”
我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去掀开那裹尸的红布一角，指尖触感传来异样，动作不由得一顿。
我扭过头，看向依旧立在几步开外的卢凌风，开口问道：“中郎将，这尸体……在我来之前，已经有人验看过了？”
卢凌风手按在剑柄上，眉头微挑：“此话何意？”
我指着红布的边缘：“这裹尸布，被人揭开过，后又重新裹上。看这褶皱的痕迹，手法颇为仓促。”
卢凌风“啊”了一声，似乎觉得我的问题有些多余，解释道：“这是清晨巡街的武侯与附近寺庙的僧侣最先发现的。若不揭开，他们怎知红布下是具尸体？”
“既已揭开确认，”我站起身，拂了拂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直面卢凌风，目光沉静，“为何又要多此一举，将其恢复原状，裹得如此严实？莫非……”我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探究，“中郎将是存心想试探下官的眼力？”
卢凌风闻言，嗤笑一声，下巴微扬：“我卢凌风行事，还不至于有此等闲心。”
我微微蹙眉，向前走了两步，在离他更近的地方停下，盯着他那双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查案之要，首在于保全现场，掌握死者被发现时的原初之态。此地虽未必是其遇害的第一现场，但任何肆意翻动，都可能毁掉关键痕迹，大大妨碍验尸之效，贻误破案良机。”
我顿了顿，侧身环顾这处庭院，声音清晰地说道：“此地乃我长安县所辖，发生命案，自有本县尉勘查审理。若力有未逮，查不出元凶，自会上报大理寺定夺。”我目光转回卢凌风身上，语气仍是一贯的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寸，“而金吾卫之责，在于扈从天子、警巡长安、缉捕盗匪。中郎将，你此举，怕是越权了吧？”
卢凌风迎上我的目光，非但没有动怒，反而轻笑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苏县尉说得头头是道，一点没错。但长安县，难道不正位于这京城之中吗？”他话锋一转，陡然变得锐利，“近一年来，京城之内，此类裹以红布、死因蹊跷的命案已非首例。本将军有充分理由怀疑，这一连串命案的背后，隐藏着企图祸乱京城、危害朝廷的阴谋。”
说着，他动身逼近我一步，距离瞬间拉近，我甚至能清晰看到他眼中跳动的火苗，以及他压低声音时那份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甚至……可能危及当今天子。如此，难道我金吾卫，不该查吗？”
我并未后退，坦然与他对视，顺着他的话问道：“中郎将既说此类命案频发，想必已有旧案卷宗。奈何下官今日到任，却并未在县衙见到相关记载。不知卷宗现在何处？”
卢凌风面色一僵，随即别开眼，语气生硬：“那是你们长安县归档存录之事，问本将军问得着吗？”
见他如此反应，我心中已然明了，面上不显，只是微微颔首，不再追问。
卢凌风似乎也不想在此事上多做纠缠，他抬手，用剑柄不轻不重地点了点我的肩膀，脸上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苏县尉，好好验你的尸，查你的案。别总顶着狄公嫡传弟子的名号……”他刻意拖长了语调，“最后却丢了狄公的脸。”
这卢凌风，脾气不仅坏，此刻看来，倒有几分像那得不到糖果便心生嫉妒的顽童。我心下暗忖，却也不点破。
随后，卢凌风深深看了那土坑中的红布包裹一眼，不再多言，带着一众金吾卫转身离去，脚步声在寂静的庭院中渐行渐远。
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府门外，我才轻轻吁出一口气，低声自语：“真是难搞的小孩。”
随即我收敛心神，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这具诡异的尸体上。
真相，往往就隐藏在这些不为人知的细节之中。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