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时，一股混合着铁锈、潮湿泥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腐气味直冲鼻腔，呛得林陌几乎立刻就想咳嗽，又被喉咙口火辣辣的干渴感死死摁住。视线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劣质的毛玻璃，只勉强分辨出头顶一片凹凸不平的暗色岩石，几缕不知从何处渗下来的惨淡光线，勾勒出嶙峋怪石的轮廓。
她动了动手指，触感是冰冷、粗粝的石面，还有些湿漉漉的黏腻。记忆是一片空白，没有来路，没有归途，甚至没有“自己”这个清晰的概念。只有耳畔嗡嗡作响，时远时近，像无数细小的虫豸在颅腔里振翅，又像深水之下某种沉甸甸的、规律的召唤。
她试着撑起身，手掌下的石砾碎得扎人。就在这时，那嗡嗡声猛地尖锐起来，不再是背景杂音，而是化作一根冰冷的针，狠狠刺入太阳穴！剧痛炸开，眼前瞬间闪过破碎纷乱的画面：巨大的、生满绿锈的六角铜铃，以一种违反物理规律的姿态悬浮在幽暗里，缓缓旋转；铃身镌刻的繁复纹路活了般流淌，透着邪性的青光；无数细如发丝的黑影从铃内迸射而出，细看，竟是一张张扭曲嘶嚎的人脸！
“呃啊——！”
一声短促的痛呼逸出喉咙，林陌眼前发黑，重新跌坐回去，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那尖锐的幻痛和恐怖幻象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太阳穴突突的跳动和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我是谁？这是哪里？
疑问刚浮起，就被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和刻意压低的交谈声打断。
“……天真，你确定是这边？这岔路我看着都一个样儿。”
“胖子你少废话，罗盘指的就是这个方向，小哥不也点头了么？”
“嘘——前面好像有动静。”
最后一个声音很年轻，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却奇异地能让人稍微安心。
林陌蜷缩在冰冷的岩石凹陷处，心脏几乎要撞碎肋骨。她看到三道身影从昏暗的甬道拐角处转出，轮廓被手电筒晃动的光束切割得明暗不定。
最前面那人身形极高，异常沉默，几乎与周围的阴影融为一体，只有偶尔转动手电时，镜片后掠过一抹冷冽的光。中间是个穿着浅色夹克的年轻人，眉眼清俊，此刻正警惕地打量着四周，手里紧握着什么。最后面则是个体态敦实的胖子，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嘴里虽念叨着，眼神却同样锐利。
盗墓。铁三角。张起灵。吴邪。王胖子。
几个名词毫无征兆地跳入脑海，像钥匙捅开了锁。一部她曾看过无数遍的小说，一个她曾为之热血沸腾、也为之唏嘘不已的虚构世界。
穿越？
荒谬感尚未来得及消化，走在最前面的那道沉默身影，毫无预兆地，动了。
快得超乎人类视觉的捕捉极限。林陌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劲风扑面，喉间骤然一紧，并非物理上的窒息，而是被某种极端锋利、极端危险的存在锁定的战栗。黑暗中，她甚至没看清对方是如何移动的，只看到一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沉静，冰冷，毫无波澜，像两口封冻了千年的古井，倒映出她此刻惊惶狼狈的影子。
他手中没有武器，或者说，他整个人就是最致命的武器。林陌毫不怀疑，只需一个意念，自己的脖子就会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拧断。
“小、小哥！”吴邪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抢上前一步，手电光慌乱地扫过林陌惨白的脸，“这……这是个人！活人！”
胖子也凑过来，眯着眼打量：“哟呵，这鬼地方还能捡到大活人？还是个姑娘？奇了怪了……该不会又是那劳什子青铜铃铛搞出来的幻觉吧？”
青铜铃铛。
这个词像第二把钥匙，精准地撬动了林陌混沌的记忆和身体残留的感知。那嗡嗡声再次隐隐响起，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她脑海深处，从骨髓缝里渗出。与之伴随的，是某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预感”——危险，在前面！更确切地说，危险，就来自于他们正要踏足的那条看似平静的甬道深处！
“别……别过去……”声音嘶哑得厉害，林陌自己都吓了一跳。她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毫无感情的眼睛，求生欲压倒了恐惧，奋力挤出几个字，“前面……有铃铛……很多……响了，会死人！”
空气凝固了几秒。
张起灵的目光依旧锁着她，没有任何情绪泄露，但那股笼罩着她的、实质般的杀意似乎微微一顿。
吴邪和胖子交换了一个惊疑不定的眼神。胖子压低声音：“天真，她怎么知道前面有铃铛？咱们这一路可没见着半个铃铛影子。”
吴邪没回答胖子，他看向张起灵，语气里带着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望：“小哥，她说的是……”
张起灵终于移开了视线，转向他们将要前进的黑暗甬道。他微微侧头，似乎在倾听，又像是在感知什么。几秒钟后，他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虽然只是一个微不可察的动作，却让吴邪松了口气，也让胖子瞪大了眼。
“神了嘿！”胖子一拍大腿，再看向林陌时，眼神里少了戒备，多了惊奇，“姑娘，你能‘看’到那些要命的玩意儿？”
林陌说不出话，只是急促地喘息着，冷汗顺着额角滑落。刚才那瞬间的预警耗尽了她的力气，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
张起灵收回了那无形的压迫，退后半步，重新隐入阴影中，仿佛刚才雷霆一击从未发生。但他没有完全放松警惕，身影依然处于一种随时可以爆发的状态。
吴善解人意地从随身的背包侧袋掏出一个军用水壶，拧开递过来：“先喝点水。你……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林陌接过水壶，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指尖一颤。她小口啜饮着微带土腥味的清水，干涸的喉咙得到滋润，思绪也略微清晰了一点。
“林陌。”她哑声说，这是她唯一能确定的、属于自己的东西，“其他的……我不记得了。醒来就在这里，然后……就感觉到那些铃铛。”
她没说脑海里的“原著”记忆，那太离奇，也无法取信于人。此刻，模糊的失忆和诡异的感知能力，反而可能是她唯一的护身符。
吴邪皱了皱眉，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但眼下处境特殊，他也没法追问。胖子倒是很快接受了这个设定，摸着下巴分析：“失忆？撞邪了？还是跟这破墓里的机关有关？甭管了，反正这姑娘能预警铃铛，那就是咱们的活体雷达啊！小哥，你说是不是？”
张起灵没应声，他已经转过身，面朝那条被林陌预警的甬道。手电光柱被他调得很低，只照亮脚前方寸之地，似乎在仔细观察地面和两侧石壁。
吴邪对林陌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尽管那笑容在晃动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疲惫：“林陌是吧？先跟着我们吧，这里很危险，一个人乱走不是办法。”
林陌点点头，撑着石壁想站起来，腿却软得不听使唤。胖子眼疾手快，一把搀住她胳膊：“得，胖爷我今天就当回好人。姑娘，扶稳了。”
身体大半重量倚在胖子结实的胳膊上，林陌才勉强站直。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张起灵的背影。他站得很直，肩背的线条利落而挺拔，像一柄收在鞘中的古刀，沉默，却蕴含着斩开一切迷雾的力量。
就是这个人……原著里背负一切、孤独行走于时间之外的人。
心脏莫名地揪了一下，不知是为他那浓得化不开的孤寂，还是为刚才颈间一闪而逝的冰冷触感。
“走。”张起灵吐出一个简洁的字，率先迈步，踏入了那条被预知的危险甬道。
吴邪紧随其后，胖子搀着林陌走在中间。甬道比之前走过的更加狭窄低矮，空气沉闷污浊，手电光勉强撕开粘稠的黑暗。四周安静得可怕，只有几人的脚步声、衣物摩擦声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走了约莫十几米，林陌脑中的嗡鸣声再次加剧，太阳穴突突跳痛。那种危险的预感如同潮水般涌来，越来越清晰，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停下……”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因紧绷而变调，“就在前面……很近……很多……”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走在前面的张起灵猛地抬手，制止了所有人的动作。他的手电光定格在前方不远处的地面。
那里看似与周围无异，铺着厚厚的、颜色暗沉的尘埃。但若仔细看，在尘埃之下，隐约能看出一些规则的、细微的凸起轮廓，排列得看似杂乱，又隐隐遵循着某种诡异的规律。
吴邪蹲下身，用匕首尖极其小心地拨开一点浮尘。下面露出的，是半个六角形的、锈蚀严重的青铜轮廓，上面沾满黑褐色的污渍，几乎与泥土融为一体。不止一个，目光所及，前方数米内的地面下，似乎都埋着这种东西。
“我滴个乖乖……”胖子倒吸一口凉气，“这他娘的是个雷区啊！踩响一个，这一串都得炸锅！”
吴邪脸色发白，看向张起灵：“小哥，能过吗？”
张起灵没说话，他微微阖眼，片刻后睁开，目光沉静地扫过那片死亡区域。然后，他指了指左侧石壁上一条几乎被阴影覆盖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那缝隙极不规则，边缘锋利，看上去并非人工开凿，更像是山体自然的裂痕。
“走这里。慢。”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胖子咧嘴：“得嘞！听小哥的！姑娘，跟紧胖爷，别乱摸乱碰。”
侧身挤进狭窄的石缝，粗糙的岩壁摩擦着肩膀和后背，压抑感扑面而来。林陌几乎能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张起灵打头，吴邪第二，她第三，胖子殿后。黑暗中，只有身体与岩石摩擦的窸窣声和压抑的呼吸。
就在他们刚刚完全进入石缝，离开那片埋铃区域的垂直范围时——
“嗡……”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震颤，仿佛来自地底深处，又像是直接在脑海中响起。
林陌浑身一僵，不是因为声音本身，而是伴随这震颤，一股阴冷、怨毒、充满混乱呓语的精神冲击，如同溃堤的洪水，猛地撞进她的意识！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清晰！
“啊——！”她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吟，眼前瞬间被无数扭曲的青铜符文和疯狂旋转的铃影填满，耳畔充斥着凄厉的、非人的嚎叫。脑子里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铁钎在搅动。
“林陌！”吴邪回头低呼。
“咋了这是？”胖子也吓了一跳。
走在最前面的张起灵脚步一顿，瞬间回身。石缝太窄，他无法完全转过来，但那双沉静的眼在黑暗中准确地捕捉到她的状态。
没有任何犹豫，他伸出手——那是一只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和细小旧伤疤的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快如闪电般点向林陌的眉心。
微凉干燥的指尖触及皮肤。
没有光芒，没有声响。
但那一刹那，如同滚烫的烙铁突然被投入冰水，尖锐嘈杂的幻听和撕裂般的头痛，竟奇异地、被一股温和而坚韧的力量强行“按”了下去。
不是消失，而是被隔绝，被安抚。
林陌脱力般靠在冰冷的岩壁上，大口喘息，冷汗涔涔而下，视线模糊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张起灵。他收回了手，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确认”或“了然”的情绪。
“静心。”他看着她，吐出两个字。然后转身，继续向前。
林陌靠着岩壁，慢慢平复呼吸和心跳。眉心被触碰过的地方，还残留着一点微凉的触感，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安心的余韵。
刚才那是什么？他的手指……怎么能……
“姑娘，你没事吧？”吴邪担忧地问，“是不是那些铃铛……”
“我没事。”林陌摇摇头，声音还有些虚弱，但比之前清晰了些，“刚才……好像有很多铃铛，一起……‘醒’了一下。”
胖子咂舌：“醒了一下？这说法够瘆人的。得亏咱们跑得快，还走了这条缝。小哥，还是你靠谱！”
张起灵没有回应。他已经走出了石缝，前方传来他平静的声音：“出来了。”
几人陆续挤出缝隙，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比之前甬道宽阔数倍的石室。手电光扫过，可以看到石室中央有一个积满黑水的浅坑，四周散落着一些腐朽的木箱和陶罐碎片，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更浓的陈腐水腥气。
暂时安全了。
吴邪和胖子明显松了口气，开始谨慎地探查石室。林陌靠着石壁滑坐下来，疲惫感如潮水般涌上。她抬眼，看向不远处那个沉默的身影。
他正站在石室边缘，背对着众人，面朝他们来时的方向，侧脸在手电余光中勾勒出冷硬的线条，像一尊没有任何温度的玉雕。
刚才那一下……是他特有的能力吗？驱散那些诡异的精神影响？他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关于她这莫名其妙的“感知”？
疑问一个接一个。但至少，暂时，她似乎安全了。融入了这个本该存在于故事中的队伍，见到了活生生的、比文字描述更具冲击力的“神明”。
而神明刚刚，用两根手指，将她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林陌低下头，看着自己仍在微微发抖的指尖。
这个世界，真的开始了。而她这个意外闯入的异类，与那位注定孤独的神明之间，那条细若游丝、始于一刀一指的连线，似乎也悄然绷紧了第一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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