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砸在窗上,声音密集如鼓点。
罗亦坐在桌前,手边咖啡早已凉透,表面凝着一层黯淡的油脂。门被推开时,他指尖未动。陈远山走进来,西装笔挺,头发一丝不乱,像刚从某个重要会议抽身,而非女儿失踪七十二小时的父亲。他放下一个暗沉的木盒,动作轻得像怕惊动盒中之物,也怕惊动屋里这最后一丝希望。
“我女儿的东西。”他说,声音平稳,但眼底有血丝,“你碰一下,就知道她去哪了。”
罗亦没接话。他目光落在盒子上,檀木,旧款,边角有磨损。伸手打开时,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灰尘和旧时光的味道散出来。里面垫着黑色丝绒,中央躺着一支银簪。簪身有划痕,末端沾着一点干涸的、褐色的血迹。
他伸出食指,指尖刚触到冰凉的簪身——
眼前骤然一黑。
不是闭眼的那种黑,是意识被强行拖入深渊的黑暗。紧接着,尖叫声毫无征兆地刺进耳朵,并非通过鼓膜,而是直接在大脑皮层炸开。金属反光晃过视野,冰冷刺眼。画面断续闪现,像坏掉的老式放映机:昏暗的走廊、电梯门闭合的瞬间、一张女人的脸急速贴近、又猛然拉远。
那张脸他认得。是林昭。
罗亦猛地抽回手,仿佛被烙铁烫到。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头痛从太阳穴炸开,迅速蔓延,像有无数细针在颅内搅动。他咬紧牙关,没让闷哼泄出。
“看到了什么?”陈远山问,语气依旧平稳,眼神却像钉子,将他钉在原地。
“碎片。”罗亦声音沙哑,抬手揉了揉额角,试图驱散那搅动的痛感,“不连贯。但有其他人在场。”
“谁?”
“林昭。”
陈远山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很快恢复平静,快得让人怀疑那是否错觉。“科技公司的那个林昭?她怎么会和我女儿扯上关系?”
“不知道。”罗亦实话实说,头痛让他烦躁,“记忆不是录像带,我只能看到闯入我脑子的片段,无法控制内容,更无法解释关联。”
陈远山点点头,不再追问。他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张支票,对折,放在凉透的咖啡杯旁。纸张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的“嗒”声。“加钱。我要完整的时间线,还有她最后接触的每一个人。”
罗亦没看支票。“你女儿失踪多久?”
“七十二小时。”陈远山声音低了些,那平稳终于裂开一道缝,“警方查不到有效监控,找不到目击者,连手机信号都断在市中心最热闹的地方,像被什么吞掉了。”
“你不信警察?”
“他们查常规案件可以。”陈远山向前倾身,双手撑在桌沿,阴影笼罩下来,“但我女儿不是普通人。她最近在查一些事,关于前沿的记忆存储与干预技术。我不清楚具体内容,但她留下的私人笔记里,反复提到了‘织忆会’。”
罗亦手指顿住。这个词他听过,在警队尘封的加密档案里,在几份语焉不详、最终以“失踪”或“意外”结案的卷宗边缘。有人用铅笔轻轻标注过,笔迹潦草,像怕留下痕迹,又像不得不留个记号。
“你早知道她接触的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具体是谁。”陈远山语气恳切,甚至带上一丝罕见的无力,“但我能感觉到她在躲我,怕我知道。最后一次见面,她突然问我,‘爸,如果一个人的记忆被改了,被覆盖了,甚至被抽走了,那还算不算他自己?’”
罗亦没说话。他端起那杯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口。液体冰凉,苦味沉甸甸地压在舌根,却压不住喉咙里翻涌的涩意。角落里,老旧唱片机还在咿呀转着,播放着贝多芬的钢琴曲,琴声平稳悠扬,却盖不住他指尖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
“我会查。”他终于开口,声音不大,但清晰,“但有个条件——别干涉我的方式,也别让警方‘正式’插手。你知道规矩,有些门,官方身份敲不开。”
“成交。”陈远山直起身,利落地整理了一下袖口,仿佛刚才那一瞬的颓唐从未存在。“三天后,我要初步结果。”他转身离开,背影挺直,脚步稳定。
门关上,隔绝了走廊的光,也隔绝了陈远山最后那个眼神——平静之下藏着深不见底的算计,仿佛早就算准了罗亦会看到什么,也算准了他会接下这烫手的委托。
屋里重归寂静,只剩雨声和琴声。
罗亦重新拿起那支银簪,这一次,他闭上眼,主动将意识沉入黑暗,迎向那些躁动的碎片。画面再次浮现,比刚才清晰一些:林昭站在一间纯白色的实验室里,穿着实验服,手里拿着一支注射器,针头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她面前站着个女孩,背对镜头,肩膀在微微发抖,不知是恐惧还是寒冷。
罗亦猛地睁开眼,额角渗出冷汗。他将簪子轻轻放回木盒,合上盖子,仿佛关上一个潘多拉魔盒。静坐几秒,他拿起手机,从通讯录深处找到一个久未拨通的号码,等待。
响了七声,接通了。
“林昭。”他说,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背景音里有细微的仪器滴答声。“罗亦?你终于肯联系我了。”林昭的声音传来,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某种复杂的平静。
“你见过陈远山的女儿吗?”
“没有。”她答得太快,快得刻意,“但我听说她失踪了。怎么,你现在接私活了?”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或许还有别的什么。
“她留下的东西里,有你的脸。”罗亦单刀直入。
林昭没立刻回应。滴答声似乎停顿了一瞬,几秒后,她说:“明天下午三点,老地方。别带别人,也别录音。”说完,干脆地挂断。
忙音在耳边响起。罗亦把手机丢在桌上,身体向后靠进椅背。窗外霓虹灯的光芒透过雨幕,在桌面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绪。他盯着那个木盒,想起陈远山离开时的眼神,想起林昭瞬间的迟疑,想起“织忆会”三个字在档案纸页上幽灵般的痕迹。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支未开封的镇静剂。冰凉的玻璃管握在手里,能短暂地麻痹神经,换取几个小时的安宁。但他犹豫片刻,又将它放了回去。
现在还不能睡。
线索刚露头,危险却已蛰伏在暗处。他得赶在那些纷乱的记忆碎片被污染、被误导、被彻底覆盖之前,把真相从泥沼里挖出来。无论那真相是什么。
他关掉唱片机。雨声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