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三年三月十五日，江南苏州。
苏家老宅坐落在城南，青瓦白墙，院深树密。春雨断断续续下了三天，园中石板湿滑，檐角滴水不停。苏清漪坐在凉亭里，膝上放着一把小叶紫檀琵琶，指尖拨动琴弦，曲调低缓，像这天色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穿一件素色旗袍，发丝挽成一个简单的髻，耳后碎发被风吹乱，也没去理。右手腕上的红绳很显眼，是陈嬷嬷从小给她系的，说是能保平安。
琴声忽然一滞，第三根弦断了。
她手指停在半空，没动。亭外脚步声传来，春桃跑进来，脸上带着慌。春桃是她的陪嫁丫鬟，从小一起长大，说话轻声细语，胆子不大，但忠心。
“小姐，外头……外头来兵了。”
苏清漪抬头，问：“什么兵？”
“沈家军。”春桃咬着嘴唇，“把大门围了，说是要见老爷。”
沈家军三个字一出口，亭子里的气氛更沉了。苏清漪低头看着断掉的琴弦，没再说话。
苏家是书香门第，祖上出过三位进士，父亲苏振邦曾任乡绅联盟首领，在江南一带有声望。可如今世道变了，文人讲理，军阀讲枪。沈家少帅沈聿城掌北方三城军政，手握重兵，行事狠绝，没人敢违逆。
前些日子，沈家派人提亲，要苏清漪做少帅夫人。苏家拒绝了。不是看不上权势，而是不愿女儿卷入军阀纷争。可拒绝之后，打压就来了。田产被查，商号遭封，昨日连祖祠都被贴了封条。
苏清漪知道，这一仗，他们没赢面。
她刚站起身，陈嬷嬷就赶到了。陈嬷嬷是她乳母，五十多岁，穿灰色粗布褂子，头发梳得整齐，腰间系着绣帕。她一进门就扑过来，从怀里掏出那把小叶紫檀琵琶和一条新红绳。
“小姐，带上这个。”她声音发抖，“这琵琶你娘留下的，红绳我求来的，都带好。到了津门，别硬撑，先活下来，别的以后再说。”
苏清漪接过东西，手有些抖。她想说我不怕，可话到嘴边，只化作一声轻应。
陈嬷嬷抹了把眼角，又低声说：“沈聿城冷面冷心，可传言未必全真。你记得，活着才有转机。”
她们还没说完，外面传来嘈杂声。大门被撞开，皮靴踏地的声音由远及近。王管家匆匆赶来，他是沈府总管，五十岁，穿深色长衫，手里拿着账本，一向严谨刻板，此刻脸色也不太好看。
“苏小姐，沈少帅亲自来了。”他语气平静，却透着不容抗拒，“请随我出门。”
苏清漪抱着琵琶，跟着走出去。园外已是刀枪林立，灰绿色军装的士兵排成两列，枪口朝天，鸦雀无声。马蹄声响起，一匹黑马穿过人群，马上男子身穿定制军装，肩章纹有家族徽记，腰间配枪，银质袖扣在阴天里泛着冷光。
他翻身下马，动作干脆。赵虎跟在他身后。赵虎是沈府卫队队长，二十七岁，身材高大，脸上有道刀疤，穿黑色劲装，腰间配双枪。他不说话，但眼神扫过苏清漪时，顿了一下。
沈聿城走近，站在苏清漪面前。他二十六岁，面容冷峻，眉眼深，鼻梁高，下颌绷紧。他没笑，也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目光像要把人看透。
苏振邦从厅里冲出来，挡在女儿身前。他五十二岁，穿藏青色长衫，戴老花镜，手里还攥着一卷古籍。
“沈少帅！”他声音发颤，“我苏家世代清白，从未通敌！你们强加罪名，围我宅院，欺人太甚！”
沈聿城抬手，声音不高：“苏老爷，我以‘通敌直系军阀’之名查办苏家，证据已交北洋政府备案。今日来，不为争辩，只为接人。”
“接人？”苏振邦怒极，“你要带走我女儿，还叫接人？”
“是娶。”沈聿城说，“三书六礼，明日补全。现在，她得跟我走。”
他说完，抬手一挥。两名士兵上前，架住苏振邦的手臂。苏振邦挣扎，却被按跪在湿地上，古籍散落泥中。
苏清漪冲上去，却被赵虎拦住。她抬头瞪着沈聿城，眼里全是恨。
沈聿城看着她，片刻后说：“秦峰在外围指挥，铁路线已清，火车等在城北站。你若反抗，我不介意把苏家所有人押上车。”
秦峰是沈家军参谋长，三十岁，忠诚勇猛，军装袖口绣有“秦”字标识，左肩有枪伤疤，随身带军用望远镜。他在城外掌控全局，不动声色，却让整个苏州城无法呼吸。
苏清漪僵在原地。
她终于明白，这不是联姻，是劫掠。
她慢慢退后一步，抱紧琵琶，对春桃说：“我们走。”
春桃含泪点头，提起行李跟上。
一行人穿过士兵组成的通道，走向门外马车。陈嬷嬷追了几步，被赵虎拦下。她站在雨里，望着苏清漪背影，双手合十，低声念着菩萨保佑。
马车驶向城北火车站。沿途百姓躲在窗后窥视，无人敢言。火车已经停靠，黑色车厢在雨中静默，像一头等待吞食的铁兽。
王管家提前抵达，站在月台上，手里拿着名单和车票。他看了苏清漪一眼，微微低头：“少帅夫人，请上车。”
她没理他，自己踏上车厢。
包厢内布置简洁，桌上有茶，床铺整齐。她刚坐下，沈聿城就进来了。他脱下军帽，放在桌上，然后坐在她对面，没有靠近。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小桌，沉默如铁。
窗外雨还在下。站台钟声响起，汽笛长鸣。火车缓缓启动，轮轴转动，发出沉闷声响。
苏清漪偏过头，看向窗外。白墙黑瓦的苏家老宅渐渐远去，雨中的江南模糊成一片灰影。她闭上眼，一滴泪落下，砸在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沈聿城看着她，没说话。他抬起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枪身，动作缓慢，像是在确认什么。
火车驶出站台，一路向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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