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泞匍匐训练带来的疲惫尚未从筋骨中完全消褪，夜晚的军营便笼罩在一种不同于白日的静谧之中。熄灯哨响过，宿舍楼渐次陷入黑暗，只剩下走廊里几盏长明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汤小米平躺在床铺上，听着周围战友们均匀而深沉的呼吸声，其中夹杂着马大风因白日劳累而轻微的鼾声。她闭着眼，却没有睡意。白天的训练，邓业那最后几乎化为实质的探究目光，如同芒刺在背，让她清晰地意识到，仅仅是“表现良好”已不足以解释她的异常，邓业这座山，她必须用更直接的方式翻过去。
就在她思绪翻涌之际，一个极轻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在走廊外停下，随即，宿舍门被轻轻推开。
没有开灯，但借着窗外洒入的月光，汤小米看到门口立着一个高大的黑影。是邓业。
他的目光在黑暗中精准地锁定了汤小米的床铺。
“汤小米。”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宿舍里响起，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几乎在他开口的瞬间，汤小米就已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般坐起，动作轻捷无声，没有惊醒任何人。
“到。”她低声回应，迅速而无声地穿上作训服和鞋子。
邓业没有说话，只是转身向外走去。汤小米会意，悄无声息地跟上，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寂静的营区。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脚步声在空旷的水泥路上显得格外清晰。没有交流，只有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张力在两人之间弥漫。
训练场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空旷而陌生。单杠、双杠、障碍物都成了沉默的剪影。夜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白日的燥热，也吹动了汤小米额前的碎发。
邓业在训练场中央停下，转过身，面对汤小米。他的脸在月光下半明半暗，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盯住了猎物的夜枭。
“汤小米，”他开口，声音在夜色中传开，“我不管你是天赋异禀，还是真有什么奇遇。在我手下，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你的底，我今天晚上必须摸清楚。”
汤小米立正站好，没有任何辩解：“是，班长。”
“很好。”邓业点头，“第一个科目，俯卧撑，五百个。现在开始，我不喊停，不准停。”
没有预热，没有理由，直接就是五百个俯卧撑！这远远超出了新兵训练的常规标准，甚至对很多老兵而言也是极大的挑战。
但汤小米没有任何犹豫，干脆利落地俯身，双手撑地，身体绷成一条笔直的线，开始了一个又一个标准至极的俯卧撑。
一开始，她的速度平稳，动作标准，呼吸匀畅。前一百个，轻松得如同热身。
邓业抱着手臂，冷眼旁观，心中却在默数。速度、节奏、稳定性，无可挑剔。
两百个，汤小米的额角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略微加重，但动作没有丝毫变形。
三百个，她的手臂肌肉开始感到酸胀，每一次撑起都需要更多的意志力，但她依旧保持着稳定的频率，甚至在下陷时，胸膛离地面的距离都始终如一。
邓业的眉头微微蹙起。这已经不是身体素质好的范畴了，这耐力、这核心力量……
四百个！汤小米的迷彩服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紧贴在皮肤上。她的手臂开始微微颤抖，每一次撑起都伴随着粗重的喘息，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她咬紧牙关，眼神死死盯着地面的一点，脑海里浮现的是前世在赤鹰，在更极限、更残酷环境下训练的场景。相比起来，这五百个俯卧撑，算什么？
四百五！四百六！四百七！
她的动作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每一次下沉和撑起都充满了艰难，汗水滴落在地上，形成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但她没有停，也没有打报告要求停止，只是凭借着顽强的意志，一次又一次地将身体从接近地面的位置推起。
邓业看着这个在月光下倔强起伏的身影，看着她那因为极度用力而绷紧的侧脸线条，心中的震惊一浪高过一浪。这丫头的意志力，强悍得可怕！
“停！”在汤小米做到第四百八十个时，邓业终于开口。他不是心软，而是知道，再继续下去，很可能造成肌肉拉伤，那就违背了他试探的初衷。
汤小米闻言，没有立刻放松，而是凭借最后一股力气，标准地做完最后一个，才手臂一软，撑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全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起来！”邓业的声音依旧冰冷，“第二个科目，绕训练场，蛙跳一圈！现在开始！”
这是丝毫不给喘息之机！要的就是在极限疲劳下，考验她的意志和潜力！
汤小米撑着几乎脱力的双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没有任何废话，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开始沿着训练场的跑道，一个一个地向前跳去。
训练场的跑道一圈是四百米。蛙跳四百米，对 fresh 的身体都是折磨，何况是在近五百个俯卧撑之后！每跳一下，大腿肌肉都传来撕裂般的酸疼，肺部火辣辣的，仿佛要炸开。
月光下，她孤独的身影在空旷的跑道上艰难地向前移动，每一次起落都显得无比沉重。汗水模糊了视线，但她只是用手背胡乱抹一下，继续向前。
邓业跟在她身后不远处，沉默地看着。他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他带兵多年，见过太多有天赋的，也见过太多能吃苦的，但像汤小米这样，天赋与意志都达到如此变态程度的，绝无仅有！她就像一块被紧紧包裹住的璞玉，外面是坚硬无比的外壳，内里却闪烁着令人心惊的光芒。
一百米，两百米……汤小米的速度慢得像蜗牛，但她没有停。她的意识甚至有些模糊，全凭着一股不服输的意念和前世的记忆在支撑。她不能倒在这里，绝不能！
三百米！她的身体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但她用手撑了一下，又顽强地站了起来，继续跳动。
邓业的心，在这一刻，被微微触动了一下。那不是同情，而是一种对纯粹意志力的尊重。
终于，最后一跳完成。汤小米直接瘫软在终点线上，仰面朝天，胸膛剧烈起伏，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再动。夜空中的星辰在她模糊的视线中旋转。
邓业走到她身边，蹲下身，看着她苍白如纸、被汗水彻底浸湿的脸，缓缓开口，问出了他今晚最核心的问题：
“汤小米，你告诉我实话。你……到底是谁？”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汤小米涣散的目光慢慢聚焦，对上了邓业那双在夜色中锐利无比的眼睛。她剧烈地喘息着，大脑在极度缺氧和疲惫下飞速运转。纯粹的否认已经没有意义，她必须给出一个至少能暂时稳住邓业的解释。
几秒钟的沉默后，她艰难地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疲惫至极却带着某种释然的笑容，声音沙哑地开口：
“班长……我如果说……我做过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我把这些训练……重复了千百遍……你信吗？”
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她给出了一个介于荒诞与合理之间的、无法证伪的答案。一个属于重生的、孤独的、无法言说的秘密，被她用这样一种近乎虚幻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揭开了一角。
邓业愣住了。他预想过无数种回答——家学渊源、秘密训练、甚至更离奇的可能，却唯独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近乎儿戏却又让人无法一笑置之的答案。
梦？
千百遍的重复？
他看着汤小米那双在极度疲惫下依旧清澈、坦荡，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沧桑的眼睛，第一次，有些不确定了。
月光如水，洒在两人身上。一个疲惫欲死，一个惊疑不定。这场夜色下的加练，这场意志的淬火，似乎逼出了一些东西，却又将更深的迷雾，笼罩在了汤小米的身上。
锋芒已露，淬火正烈。而真相，依旧隐藏在黎明到来前的最后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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