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如血,泼洒在滨海市最高处的玻璃穹顶。
苏氏集团主办的“瀚海承珍”慈善夜,是这座城市名利场一年一度的华丽狩猎场。水晶吊灯折射出冰冷璀璨的光,切割着虚情假意的空气,落在堆积如山的香槟塔、摇曳的高定裙摆和精心雕琢的笑容上。
苏砚紫踏入会场时,并未刻意制造动静,但几乎所有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牵引过去。
一袭正红丝绒长裙,像一道割开浮华夜幕的利刃,顺着旋转楼梯蜿蜒流泻。没有任何冗余首饰,只在纤细的脖颈间系了一根极细的铂金链,坠着一枚老坑玻璃种翡翠平安扣,温润的绿意恰到好处地压住了那抹极具侵略性的红。长发松挽,几缕碎发拂过瓷白的脸颊和天鹅般的颈项。
她是苏家唯一的千金,也是传闻中那位骄纵任性、被黑道父兄宠得无法无天的大小姐。此刻,她眉眼间带着恰到好处的倦怠与漫不经心,仿佛眼前这场汇聚了滨海市乃至周边数省权贵的盛宴,不过是场无聊的游戏。
“砚紫来了。”苏氏集团目前的代理话事人、苏砚紫名义上的哥哥陆沉舟迎了上来。他穿着得体的深灰色西装,面容英俊温和,眼神却在触及她时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与担忧。“都安排好了。你……确定要这么做?”
苏砚紫接过侍者递来的香槟,指尖冰凉。“沉舟哥,”她声音很轻,只有两人能听清,“饵不下足,鱼怎么会上钩?”她抬眼,目光遥遥投向会场东南角,“他来了,不是吗?”
陆沉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角落的阴影里,傅临川靠坐在丝绒沙发上,长腿交叠,指尖一支未点燃的雪茄。纯黑西装将他挺拔的身形勾勒得越发冷硬,周围明明簇拥着奉承讨好的人,他却像置身于无形的真空地带,自成一片令人窒息的低气压领域。他的脸在明暗交错的光线下英俊得近乎冷酷,鼻梁高挺,唇线薄削,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漆黑,沉静,望过来时没有任何温度,如同终年不化的冻湖。
似乎察觉到注视,傅临川的目光倏地转来。
隔着衣香鬓影与浮华喧嚣,两道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没有火花,没有波动,却仿佛有无形的弦被骤然拉紧。
苏砚紫率先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掩去眸底所有情绪,再抬眼时,已换上明媚甚至略带骄纵的笑,转身走向中央展台。
拍卖前的自由鉴赏环节开始。今晚的重头戏,除了几件价值连城的珠宝,便是一尊据称是明代皇室流出的白玉降魔杵,以及——压轴的那幅宋代佚名山水长卷《雪涧寒林图》。后者在隐秘的圈子里,一直与那个语焉不详却令人疯狂的“墨家秘藏”传说纠缠不清。
苏砚紫端着酒杯,似随意浏览,最终停驻在白玉降魔杵前。灯光下,羊脂白玉温润生辉,雕刻的纹路却透出森严之气。
“可惜了,”她忽然开口,声音清泠如玉磬,不高,却足以让周围几位正在品评的收藏家听清,“玉是上好的和田籽料,雕工也属顶尖。只是这降魔杵的制式……”她微微偏头,指尖虚点玻璃展柜,“莲台为九瓣,摩羯鱼尾分三叉,这更像是辽金时期北方密宗的法器特征。若真是明代宫廷敕造赏赐之物,该是八瓣莲台,鱼尾二分为吉。这细微差别,不该有。”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收藏家扶了扶眼镜,仔细端详后,露出惊异之色:“苏小姐好眼力!老夫方才也觉得有些异样,却未想到这一层。不知苏小姐师从……”
“家父早年痴迷此道,我不过跟着胡乱看了些书,记住了点皮毛。”苏砚紫浅笑,语气轻松,带着被宠坏的千金那种不经意的卖弄,“让方老先生见笑了。”
她这番“卖弄”恰到好处,既展示了不凡的学识,又维持了骄纵人设。周围议论声渐起,不少人重新审视这尊玉杵,也重新审视这位苏家大小姐。
苏砚紫状似无意地转身,眼风掠过人群边缘——傅临川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正静静地看着她。他手里端着一杯琥珀色的酒液,目光深不见底,在她脸上和她刚才点评的玉杵之间缓缓移动,像是在评估一件突然闯入视野的、意料之外的物品。
饵,已飘到嘴边。就看这条最深最冷的鱼,咬不咬了。
苏砚紫心头冷笑,面上却恍若未觉,继续踱向下一件展品。她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视线,始终如附骨之疽,牢牢锁在她身上。
舞会环节开始。悠扬的华尔兹响起,水晶灯的光晕在水磨石地面上旋转。
苏砚紫刚以“累了”为由,打发走第三位邀舞的世家子弟,一片更深的阴影便笼罩下来,带着迫人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存在感。
“苏小姐。”
声音低沉,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冷质感。
傅临川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躯几乎隔绝了所有来自背后的光。他微微欠身,伸出手,掌心向上。那是一只很好看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却莫名让人觉得,这只手更适合握枪、执棋,或是……扼住谁的咽喉。
四周瞬间安静了几度。无数道目光聚焦于此,惊讶、探究、嫉妒、了然。
苏砚紫抬眼,迎上他的目光。那双黑眸里依旧没什么情绪,只有一片深沉的静,静得让人心慌。她脸上恰到好处地掠过一丝惊讶,随即,红唇弯起一个明媚乃至有些放肆的弧度,将自己微凉的手放入他掌心。
“傅先生,赏光。”
他的手果然很凉,握住她时,力道适中,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掌控意味。步入舞池,他的手臂揽上她的腰肢,隔着薄薄的丝绒,热度与力量感清晰传来。
音乐流淌,他引领着她旋转。舞步精准,富有侵略性的掌控力,却又奇异地合拍。苏砚紫的红裙绽开绚烂的弧度,像一朵在冰面上燃烧的花。
“苏小姐对古玩的见解,令人印象深刻。”他开口,气息拂过她耳畔,带着淡淡的雪茄与乌木香气。
“傅先生说笑了,不过是些书本上的死知识,哪里比得上傅先生见多识广。”苏砚紫仰脸看他,眼波流转,带着刻意营造的天真与试探,“倒是傅先生,也对今晚的拍品感兴趣?我听说,那幅宋画很特别?”
傅临川的目光沉沉落在她脸上,似乎在审视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画,自然是好的。但更特别的,往往是画背后的故事。”他手臂微微收紧,将她拉近些许,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有些故事,听了要付出代价。苏小姐这样娇贵的明珠,最好离那些陈年旧事远一些。”
他在警告她。也在试探她是否真的知晓“墨家秘藏”。
苏砚紫心跳如擂鼓,脸上却笑得越发娇艳,甚至带着点不谙世事的任性:“傅先生说话真有趣,像个说书先生。故事再吓人,也不过是故事罢了,难道还能吃人不成?”
傅临川没有立刻回答。他带着她完成一个流畅的旋转,目光在她艳丽无畏的脸上停留片刻,嘴角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更像是某种冰冷的评估得到了初步印证。
“有时候,吃人的不是故事,”他声音冷彻骨髓,“是人心。”
舞曲即将步入高潮。他揽着她腰的手臂稳定而有力,两人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和心跳。苏砚紫甚至能看清他眼底深处那片冻湖下,一丝极其细微的、翻涌的暗流。那不是情欲,更像是猎人发现值得追逐的猎物时,那种专注与兴味。
就在最后一个音符即将落下的刹那——
“砰——!!!”
一声巨响猛然炸开!不是枪声,更像是小型爆破物!声音来源似乎是宴会厅侧后方,通往藏品临时保管室的通道!
紧接着,是女人的尖叫、玻璃器皿碎裂的刺耳声响,以及惊慌失措的呼喊:“画!《雪涧寒林图》!不见了!!有人抢画!”
精心维持的华丽假面瞬间破碎!人群炸开!水晶吊灯剧烈摇晃,光影乱颤!宾客惊恐推搡,侍者托盘翻倒,香槟和点心洒了一地,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保护大小姐!”陆沉舟的厉喝在混乱中传来,苏家的保镖奋力向舞池中心挤来。
但混乱中,一个穿着侍者制服、眼神却异常凶狠的男人,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手中寒光一闪(竟是一把藏在托盘下的餐刀),无视其他目标,直直朝着舞池中央、那一抹最醒目的红色扑来!
目标明确——就是苏砚紫!
电光石火之间,苏砚紫只觉腰间传来一股无法抗拒的大力,天旋地转!傅临川猛地将她整个人严严实实揽入怀中,用自己宽阔的脊背作为屏障,同时迅疾侧身,左手抬起格挡!
“嗤——”
利器割裂布料的声音清晰传来!
“呃!”一声压抑的闷哼从傅临川喉间挤出。
那疯狂的袭击者被及时扑上来的傅家保镖死死按倒在地,但他手中滑脱的餐刀,刀尖终究是划过了傅临川抬起格挡的左小臂。黑色西装袖口裂开一道整齐的口子,暗红色的血迅速渗出,在白衬衫上洇开刺目的痕迹。
浓烈的男性气息混合着极淡的血腥味,瞬间将苏砚紫包裹。他的胸膛坚硬如铁,心跳在最初的加速后迅速恢复沉稳,透过单薄的衣料重重撞击着她的耳膜。她的脸颊被迫紧贴在他颈侧,皮肤能感受到他血管的搏动和微凉的汗意。
混乱在训练有素的安保力量介入下,被快速控制。那幅《雪涧寒林图》终究是在眼皮底下被盗走。袭击者被拖走,宾客惊魂未定,慈善拍卖晚会以一场闹剧和丑闻仓促收场。
傅临川松开了手臂,后退半步,拉开了距离。手臂上的伤口不深,但鲜血已经染红了衬衫袖口的一小片,在黑色西装的映衬下,触目惊心。
“傅先生!您受伤了!”苏砚紫脸上瞬间布满真实的(至少看起来无比真实)惊慌与愧疚,她下意识上前一步,指尖微颤,似乎想去触碰他的伤口,又在半空僵住,眼中迅速蒙上一层水汽,“是因为我……都是我不好……”
“小伤。”傅临川打断她,声音依旧平静得可怕,仿佛流血的手臂不是自己的。他接过不知何时已候在身旁、面无表情的助理递上的消毒湿巾和干净手帕,看也未看,随意地按在伤口上。他的目光落在苏砚紫脸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没有任何痛楚,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一丝……难以捉摸的深邃。
“苏小姐没事就好。”他淡淡道。
“多亏傅先生……”苏砚紫的声音带着后怕的哽咽,她微微仰头,让眼中恰到好处的水光在璀璨灯光下闪烁,显得真诚又脆弱,“这份恩情,砚紫……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傅临川凝视着她,那目光锐利得似乎要穿透她精心伪装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片刻,他极缓地、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嘴角。
“会有机会的。”他留下这句含义不明的话,在保镖的严密簇拥下,转身离去。背影挺拔如松,步伐稳定依旧,仿佛刚才的惊险、流血、保护与受袭,都不过是他漫长生命中一个微不足道、甚至可能早有预料的小插曲。
苏砚紫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专用电梯门后。脸上残余的惊惶与感激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冰封般的平静,以及眼底深处一抹凛冽的寒光。
她低头,看向自己纤白的手指。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手臂肌肉瞬间绷紧的触感,和布料下渗出的、温热的液体带来的黏腻错觉。
第一滴血,已经见了。
只是,这血,究竟是谁的筹码?又是谁,落下了第一子?
她缓缓抬手,轻轻抚过锁骨间那枚温润的翡翠平安扣。冰凉的触感让她沸腾的血液稍稍冷却。
转身,面对一片狼藉的会场和神色各异的众多视线,苏砚紫的脸上,重新浮起那种属于苏家大小姐的、骄纵又略带疲惫的笑意。
“沉舟哥,”她走向一直紧张注视着她的陆沉舟,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好戏,才刚刚开始。”
陆沉舟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眸,心头沉了沉,最终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将她护在身侧,隔绝开那些探究的目光。
穹顶之外,滨海市的夜,正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