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的老街,时光仿佛凝固在上个世纪。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侧是低矮的、带着飞檐的旧式店铺,空气里弥漫着香烛、陈旧木料和淡淡的中药味。与繁华的都市中心相比,这里像是被遗忘的角落。
田柾国按照地址,拐进一条仅容两人并肩通过的窄巷。巷子尽头,一扇毫不起眼的、漆皮斑驳的木门上,挂着一块小小的、深褐色的木质招牌,上面用古朴的篆书写着两个字——「隱廬」。
没有橱窗,没有灯光,门虚掩着,透出一线昏暗。若非刻意寻找,很容易就会错过。
田柾国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紧张和身体深处隐约的不安,抬手,轻轻叩响了门扉。
“吱呀——”一声,门自动向内开了一条缝,仿佛早已在等待。
他推门而入。室内光线极其晦暗,只有几盏造型古旧的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照亮空气中飘浮的细微尘埃。视线所及,全是层层叠叠、高及天花板的博古架和箱柜,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古物:锈蚀的青铜器、色泽沉郁的玉器、色彩剥落的陶俑、泛黄的字画卷轴,还有许多他根本叫不出名字的物件,有些甚至散发着难以言喻的、陈旧而诡异的气息。空间里充斥着一种混合了灰尘、霉味、檀香和某种金属冷意的复杂味道。
“客人想看点什么?”一个苍老而平静的声音,从最深处传来。
田柾国循声望去,只见一张巨大的、乌沉沉的木案后面,坐着一位身穿深灰色对襟褂子的老人。老人头发花白,梳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皱纹如同刀刻,一双眼睛在昏暗中却异常明亮,正透过一副老花镜的上缘,静静地打量着他。
这就是吴老先生。
“吴老先生,晚辈……经人指点,特来拜访。”田柾国摘下帽子和口罩,微微欠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恭敬而不失分寸。他知道,在这种人面前,伪装可能适得其反。
吴老先生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并不锐利,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更深层的东西。田柾国感到一阵轻微的不自在,好像自己体内的异样都被对方察觉了。
“指点?”吴老先生放下手里正在擦拭的一只小巧的青铜爵,声音不疾不徐,“能找来这里的人,大多不是看寻常物件的。年轻人,你身上……带着不寻常的东西,还是……遇到了不寻常的事?”
开门见山,直指核心。
田柾国心下一凛,知道对方果然不是寻常古董商。他斟酌着词句:“晚辈月前,不慎接触了一件……很特别的古物,自那以后,身体出现了一些……难以解释的变化。”他隐去了变猫的具体细节,只描述了那种不受控的、趋向“非人”的感觉,肢体末端的异样,对月相似乎有所感应的不稳定,以及最近愈发频繁的征兆。
吴老先生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乌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直到田柾国说完,他才缓缓开口:“你所描述的纹路,可否画个大概?”
田柾国早有准备,从口袋里掏出那张他凭记忆简单描绘的、中心有漩涡状圆点的扭曲纹样,与他留给林晚星的布角纹路一致,小心地放在桌面上。
吴老先生凑近油灯,仔细看了半晌,又拿起一个放大镜端详良久,最后长长地“唔”了一声。
“这东西……老朽倒是有点印象。”他放下放大镜,抬眼看向田柾国,目光深邃,“古滇国末期,巫蛊盛行,有些祭司不甘消亡,试图借助外物之力,寻求……超脱凡俗的转化,甚至长生。你遇到的这个,很像是他们祭祀所用的一种‘魂引’佩饰的残片或仿制品。中心那‘涡眼’,传说能汲取月华精魄,扰乱佩戴者自身魂魄与肉身的联结,在一定条件下——比如强烈的情绪冲击、特定的能量场、或者像你说的,月相周期——诱发‘形变’。”
田柾国的心沉了下去。虽然早有猜测,但听到如此具体的描述,还是让他感到一阵寒意。“形变”……是指变成猫吗?还是可能变成别的?
“老先生,可有破解或稳定的方法?”他急切地问。
吴老先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站起身,走到一个靠墙的、上了沉重铜锁的樟木箱前,摸索了一会儿,取出一个巴掌大小、非金非玉、颜色暗沉的扁圆盒子。他走回来,将盒子放在桌上。
“破解?谈何容易。年代久远,施术者早已化为尘土,术法的完整形态和逆转之法更是失传。”吴老先生摇头,“至于稳定……或许可以试试这个。”
他打开盒子,里面衬着褪色的红绒布,上面躺着一枚指甲盖大小、色泽温润如羊脂、却又隐隐透着极淡青辉的玉环,玉环上刻着极其细微、几乎看不清的符文。
“这是‘定魂玉’,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法器,但有凝神静气、一定程度上安抚紊乱‘气机’的功效。对于你这种因外物侵扰导致魂魄与肉身联结不稳的情况,或许能起到些许缓冲作用,让你在‘变化’来袭时,多一点自主掌控的时间,或者减轻痛苦。”吴老先生将盒子推向田柾国,“但治标不治本。而且,它需要‘养’。”
“养?”
“对。需以佩戴者自身精血为引,每日子午二时,心无旁骛,以意念沟通玉环,持续七日,方能初步建立联系,发挥效用。期间不能中断,且会消耗心神体力。”吴老先生看着他,“此外,老朽也不能白给你。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来了。田柾国知道不会这么简单。“老先生请讲。”
吴老先生指向店铺角落里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半人高的陶瓮:“那里面,封存着一件不太安分的‘小东西’,是多年前一位客人抵押在此,再未赎回的。老朽年事已高,懒得耗费心力去处理。你既然身负‘异力’,或许能将它‘请’出来,送到城西山阴处的老槐树下埋了。记住,要用这块红布包着陶瓮口,全程不能见正午阳光。做完这件事,这枚‘定魂玉’便是你的报酬。”
田柾国看向那个陶瓮,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他也能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阴冷的不祥气息。这显然不是什么轻松的差事。
但他没有犹豫。“我答应。”
与此同时,市立图书馆的微缩胶片阅览室里。
林晚星戴着白色的棉布手套,小心地操作着机器,屏幕上流淌过一页页模糊泛黄的地方志、野史杂录和老报纸的胶片影像。她的眼睛因为长时间专注而酸涩,但精神却高度集中。
自从发现那本神秘手札和“隐庐”线索后,她就像着了魔。利用工作间隙和下班时间,她一头扎进了故纸堆。她不敢大张旗鼓地搜索,只能从最边缘、最冷门的地方文献入手,试图拼凑出关于那种奇异纹路、“古滇遗族”和所谓“转化”术法的零星记载。
过程缓慢而艰难。信息支离破碎,真假难辨,常常是神话传说、民间怪谈和历史事件的模糊交织。她看到有野史提到,古滇国覆灭前后,其王族和祭司中有一部分人掌握了“沟通自然灵魄,化形为兽”的禁忌秘法,以求在乱世中隐匿或获得力量,但多遭反噬,不得善终。纹样描述与田柾国所画的有些相似,但语焉不详。
她也查到,城南老街确实曾有过一家叫做“隐庐”的古董店,店主姓吴,行踪神秘,据说精通金石古物,尤其对“偏门”、“阴邪”之物有所研究,但数十年来深居简出,鲜少与外界往来。
最让她心惊的,是在一份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旧报纸副刊上,看到一篇猎奇专栏,提到有探险队在滇南深山发现疑似古滇祭祀遗址,出土的残破壁画上描绘着“人化为兽”的诡异场景,旁边刻有类似纹饰。文章末尾提及,当时有学者认为那可能与某种“周期性、受天体运行影响的体质异变”有关,并含糊地引用了一个更古老的术语——“月蚀症”。
月蚀症……月相周期……
林晚星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记录在加密的笔记软件里,试图梳理出一条模糊的脉络。一个失落古国的禁忌巫术,一件蕴含诡异力量的古老佩饰,一种可能导致周期性“形变”的诅咒或影响,一个可能知晓内情的神秘古董商……
她不知道田柾国是否已经找到了“隐庐”,是否见到了吴老先生,又得到了怎样的信息。他们之间的联络依然稀少,每次都是田柾国在极度安全的条件下,发来极其简短的“平安”或“仍在进行”,她则回复“一切小心”、“资料查找中”,不敢多说,怕带来风险。
但她能感觉到,他正在一步步靠近真相的核心,也一步步踏入更深的未知与危险。而她能做的,就是在这边,用自己有限的能力和资源,尽可能多地为他点亮地图上的迷雾区域,哪怕只是一点点微光。
结束了一天的搜寻,她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屏幕定格在一页模糊的拓片上,那上面的纹路,与她手札照片上的,惊人地吻合。
她拿出手机,点开加密软件,看着最近一条来自“J”的、三天前的信息:「见其人,得一线索,需处理一事。安。」
她指尖轻触屏幕,仿佛能透过冰冷的玻璃,感受到他写下这几个字时的决心与凝重。
“一定要小心啊……”她低声呢喃,将手机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离他更近一些。
窗外,暮色四合。城市华灯初上,喧嚣依旧。无人知晓,在这宁静的图书馆一角,和那城南幽深的老巷里,正有两道孤独却坚定的轨迹,为了同一个目标,在迷雾中艰难前行,等待着交汇的时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