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自己当初是怎么最终抵达那个家,她的记忆其实是破碎而模糊的,像冬日玻璃上的窗花,美丽,冰冷,且一触即融
能串联起来的,只有那趟仿佛永无止境的、载着她呼啸着远离了河北的火车
车厢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混合着泡面、烟草、以及某种金属和皮革特有的气息。空气温热而浑浊,与车窗外的酷寒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她那时太小了,才四岁多一点,还没过五岁的生日,时间的概念于她而言,只是钟表上的指针
偶尔有乘务员推着小车,用一种带着浓重口音、抑扬顿挫的调子吆喝着,声音穿透车厢的嘈杂。这叫卖声,成了她记忆里关于这趟旅程最具象的背景音之一,带着一种陌生的、属于成人世界的忙碌与疏离
她的脸几乎要贴在车窗上。玻璃是冰凉的,闹着森森的凉气,上面凝结着大自然鬼斧神工的窗花,羽毛状的,树叶状的,层层叠叠,晶莹剔透
她看得入了迷,伸出小小的、带着肉窝的手,呵出一大口白茫茫的暖气,覆在那些精致的冰晶上。窗花迅速融化,变成一小片模糊的水渍,透过这片水渍,窗外的世界才清晰地、冷酷地扑面而来
是无边无际的白
黑色的山脉像沉默的巨兽,在极远的地方蜿蜒,飞速地向后退去,成为这片白色天地永恒的边框。近处的大地,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一片莽莽苍苍。秋天收割后留下的玉米或高粱的秸秆茬子,顽强地刺破雪被,裸露在外,又被风雪规整地、一片片地码放着,像大地裸露的、等待愈合的伤疤
天地间是一种近乎残酷的辽阔与寂静,只有火车轮子撞击铁轨发出的、“哐当、哐当”永不停歇的、单调而催眠的节奏
这趟旅途似乎没有尽头。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
那时仿佛马上要过年了。因为偶尔,当火车缓慢地经过一些散落的村庄或城镇时,她能远远地看到零星的、闪烁的鞭炮火光,在暮色四合的雪地里骤然亮起,又迅速熄灭,像短暂的、无声的叹息
更能看到那些低矮房屋窗户里透出的、暖黄色的灯火。一盏,两盏,连成一片,在飞速掠过的视野里,像一条流动的、温暖的光河
她把冰凉的脸蛋更紧地贴在玻璃上,仿佛这样,那些灯火里的欢笑声、团聚的喧闹,就能穿透这层冰冷的屏障,传到她孤独的耳朵里
然而,没有
只有火车固执的“哐当”声,以及车厢内陌生的嘈杂
父亲就坐在她旁边。印象里,父亲总是很忙。即使在这摇晃的、与世隔绝的车厢里,他也在不停地对着一个黑色、带有小小屏幕和物理按键的普通手机打着电话
那不是后来普及的、能触摸万千世界的智能手机,它功能单一,信号时好时坏,但父亲似乎有打不完的电话
他说的都是她完全听不懂的名词,语气极速,眉头紧锁,仿佛有化不开的焦虑和沉重压在他的眉宇间。车厢顶灯昏暗的光线打在他略显疲惫的脸上,勾勒出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属于成人世界的艰辛轮廓
她感到一阵莫名的怯意和渴望。车厢摇晃,她像一只寻求温暖巢穴的小动物,小心翼翼地钻进父亲的怀里,把小脑袋靠在他厚实的、带着烟草味的棉服上
父亲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他似乎想低头看她,但电话那头的声音更急切地传来
他最终只是敷衍地、用那只空着的手,粗糙的手掌在她头顶柔软的发丝上快速摩挲了两下,像安抚一只小猫小狗,然后便继续对着手机,投入到那场遥远而急迫的对话中
那短暂的、几乎没有温度的触摸,让她心里那点微弱的期待小火苗,“噗”地一下熄灭了。她默默地蜷缩回去,把自己更紧地包裹在那件比她身体大很多的粉色羽绒服里。那羽绒服是新的,或许是临行前匆忙买的,颜色鲜亮,却似乎并不能真正抵御从车窗缝隙、从心底深处渗出的寒意
小小的脑袋缩在宽大的帽檐和领口里,只露出一双黑葡萄似的、带着茫然神情的眼睛,像一只在风雪中迷失了方向、瑟瑟发抖的雏鸟
说来也奇怪,一个四岁多的小姑娘,长途旅行,身边连一个玩偶、一个布娃娃都没有。她的行李不多,只有一个不大的旅行包,放在头顶的行李架上。那粉色羽绒服是她身上最像“女孩”的标志,除此之外,她的世界简单得近乎荒芜,仿佛她的性别,在那个阶段,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刻意模糊和忽略了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在车轮的节奏中失去了意义。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靠在父亲坚硬而并不舒适的胳膊上。睡眠并不安稳,断断续续的,耳边始终萦绕着父亲的低语、车厢的噪音以及车轮永恒的轰鸣
直到,她感觉到一只大手在轻轻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推着她的肩膀
“宝儿,到了”
是父亲的声音,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沙哑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车厢里的灯光已经大亮,刺得她眼睛生疼。人们开始骚动,纷纷起身收拾行李。她懵懂地跟着父亲,被他有些粗糙的大手牵着,踉踉跄跄地随着人流往车厢门口挪动
当车门“哗啦”一声打开时,一股她从未体验过的、凛冽而清新的寒气,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将她彻底浇醒
她站在了月台上
外面,是漫天纷飞的大雪
那不是河北偶尔飘落的、带着些许尘土的、吝啬的雪屑
这是东北的雪,是真正的、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密集得仿佛天空撕碎了一整个冬天的云朵,慷慨地、无声地倾泻下来
它们覆盖了站台的顶棚,覆盖了铁轨,覆盖了远处一切建筑的轮廓,将整个世界渲染成一种纯净的、近乎梦幻的白色。空气冷得发甜,吸进肺里,带着一种干净的刺痛感
这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
她看呆了
父亲已经提着行李往前走,在厚厚的、新落的积雪上踩出一串深深的脚印。她反应过来,连忙小跑着跟上,却并不好好走路,而是故意一跳一跳地,精准地踩在父亲刚刚留下的脚印里。那脚印对于她的小脚来说有点大,但她乐此不疲,仿佛这是一个极其有趣的游戏
松软的雪发出“嘎吱、嘎吱”的、令人愉悦的声响
她笑了,咯咯地笑出声来,这是踏上这漫长旅途后,第一次发自内心的、雀跃的笑。这里的一切都如此新奇,如此有趣,连寒冷都带着一种迷人的魔力
走出车站,广场上灯火通明,雪在灯光下飞舞,像无数扑火的飞蛾
和记忆中河北那边人们脸上常见的、带着距离感的冷漠不同,这里的人,似乎也带着这雪原般的、粗犷而直接的热情
一个穿着厚厚军大衣、脸颊冻得通红的陌生叔叔,揣着手,看到被父亲牵着、像个小粉团子似的她,眼睛立刻弯了起来,用带着浓重东北腔的普通话洪亮地打招呼:
“哎呦,这丫头真俊啊!夺大了啊?”
父亲脸上的凝重似乎被这寒风吹散了些许,也带上了一点笑意,替她回答:
“四岁啦”
那叔叔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热情地回应:
“啊,四岁啦!跟我家闺女差不多大啦!这时候最招人稀罕啦!”
他的话语像蹦豆子一样,又快又响亮,带着她有些听不太懂的、独特的尾音和语调
但她能看懂笑容
叔叔在笑,眼睛弯弯的,皱纹里都堆着暖意,那他就是喜欢自己的。于是,她也仰起脸,对着那陌生的、友好的脸庞,露出了一个笑
在跟着父亲钻进一辆等候的出租车前,她下意识地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巨大的、在纷飞大雪和夜色中依然清晰无比的建筑
鲜红的、硕大的字体矗立在那
沈阳站
这三个字,连同那漫天飞舞的、冰冷的雪,和那陌生叔叔热情的、带着口音的夸赞,一起,构成了她关于“东北”最永久的记忆
她并不知道,这趟列车不仅将她从河北带到了辽宁,更是将她从一种懵懂的童年,带向了另一段即将被深刻塑造的人生轨迹
她以后的无数个日夜,是否都会想起那段往事,就不得而知了
也许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