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欧视角)
冷。
无边无际的冷,不是冰雪那种尖锐的刺痛,而是浸透到骨头缝里、仿佛连意识都要冻结的、停滞的寒意。这里没有风,空气(如果还能称之为空气的话)凝滞厚重,带着某种陈旧事物缓慢腐烂的气息,却又奇异地没有任何腐烂的实体。
视线所及,是扭曲的、不断缓慢蠕动变化的灰暗色块。天空(如果那是天空的话)是沉郁的铅灰色,低低地压下来,没有日月星辰,只有偶尔流淌过的、像是污水中油彩般的黯淡光晕。脚下的大地(或许只是某种支撑物)质地怪异,有时像潮湿的橡胶,有时又像冰冷的凝胶,踩上去几乎没有声音,也无法留下任何痕迹。
这就是“这边”。
索欧已经记不清在这里“存在”了多久。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没有昼夜,没有季节,只有一片令人发疯的、永恒的灰暗与沉寂。他保持着十七岁最后的样貌,身上还是那件离开时穿的、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只是现在看起来空荡荡的。他感觉自己像个褪了色的影子,被遗忘在这个世界的夹缝里。
刚开始的时候,只有尖锐的恐惧和茫然。他记得自己倒下,记得医院刺眼的白光,记得奈拉抓着他手指的小手那冰凉的触感和压抑的、破碎的哭声。然后就是漫长的黑暗与混沌,等他再次“清醒”,就已经在这里了。
没有其他“人”,至少没有他认知中的人类或宝可梦。只有一些模糊的、仿佛由雾气或阴影构成的轮廓,在不远处毫无目的地飘荡,彼此间没有任何交流,甚至没有清晰的形态。他也曾试图靠近、呼喊,但那些轮廓要么毫无反应,要么直接消散,仿佛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扰动。
孤独。比死亡本身更可怕的,是这种清醒的、无边无际的孤独。寒冷和怪异的环境尚可忍受,但这种被整个世界彻底抛弃、连一点回应都得不到的寂静,几乎要磨碎他的神智。
他只能不停地想,想过去那些有阳光、有温度的日子。想父母早逝后,他和奈拉那个虽然简陋却总被自己努力收拾得干净的小窝。想他笨拙地学着做饭,把煎糊的蛋藏在自己碗底,把好的留给妹妹。想奈拉刚学会走路时摇摇晃晃扑进他怀里的样子,想她第一次发现受伤的绿毛虫时,那双黑眼睛里纯粹的担忧。想她偶尔露出的、像小动物一样依赖他的笑容。
奈拉。
这个名字是他在这个灰暗世界里唯一的光源,是抵御严寒和虚无的最后屏障。他疯狂地想念她,担心她。他“死”的时候,她才六岁。那么小的孩子,一个人要怎么活下去?有没有人欺负她?会不会挨饿受冻?晚上怕黑的时候,谁来哄她?
这些念头日夜啃噬着他,比这里的寒冷更让他痛苦万倍。他像个困在琥珀里的虫子,能清晰地看到过去的美好和对妹妹的担忧,却动弹不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直到……不知道多久以前,或许是几天前,或许是几年、几十年?这里的时间是粘稠的浆糊。
他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极其遥远的“波动”。
那感觉非常模糊,就像隔着一堵厚厚的水泥墙,听到墙外极远处传来的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呼唤。但他立刻就“知道”了——是奈拉!
是她!一定是她!
那一刻,冻结的意识仿佛被投入了滚烫的岩浆。他拼命地朝着那个波动的方向“奔去”(在这个空间里,移动更像是一种意念的投射和挣扎),试图穿透那层厚重的、阻隔一切的“墙壁”。他嘶吼,呐喊,用尽全部的精神力去撞击,去渗透。
他看到了极其短暂的、破碎的光影碎片。不再是灰暗的色块,而是温暖的色调——木质的屋顶?跃动的火光?还有一个模糊的、长大了许多的侧影……是拉拉吗?是她吗?长高了好多……
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浩瀚又温柔的“存在感”,围绕在那个身影旁边。那是什么?
他来不及分辨,所有的力量都用在传递信息上。他必须让她知道!他还“在”!他没有消失!
“……拉拉……别哭啊……哥哥没死哦……”
声音传递出去的感觉无比艰涩,像在泥潭里推动巨石。他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暖一点,像以前一样,但冰冷的触感和长久的孤寂让他的语调不受控制地带上颤抖。
“真的……我没死。只是……不在一个世界了……”
他看到那个身影似乎震动了一下。有效!她能感应到!
“拉拉……你能听见吗?这里……有点冷……”
最后的画面,是那个长大的身影猛地转过来的、模糊的脸庞,和一双骤然睁大的、即使隔着混沌也仿佛能看到其中震惊与伤痛的黑色眼睛。
然后,联系就像脆弱的蛛丝一样崩断了。厚重的“墙壁”重新合拢,将他弹回这片永恒的灰暗与寒冷之中。
“不……!拉拉!奈拉!”
索欧徒劳地对着再次空无一物(除了那些游荡的阴影)的灰暗空间伸出手,指尖什么也触碰不到。强烈的反噬让他感觉自己的“存在”都黯淡了几分,寒冷更甚。
但和之前纯粹的绝望不同,这一次,他的“心”(如果这里还有这种东西的话)被一种灼热的急切和微弱的希望填满了。
她听到了!奈拉听到了!哪怕只是只言片语,哪怕只是一场梦的碎片,但她确实感应到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之间还存在某种联系!说明“这边”和“那边”并非完全隔绝!
“她还活着……长大了……”这个认知让他冰冷的身躯里涌起一股热流,几乎要落下泪来(如果这里还有眼泪的话)。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那身影绝不是六岁孩童的模样。时间在“那边”流逝着,她好好地长大了。
狂喜过后,是更深沉的忧虑和焦急。她看起来很好,身边似乎还有别的、强大的“存在”(是收服的宝可梦吗?),但那个梦会不会吓到她?她会不会以为只是自己的幻觉?她会不会……更加难过?
“我必须……必须再找到办法……”索欧攥紧了拳头(尽管这个动作在这里毫无实质意义),望着那片吞没了他最后一丝联系的混沌,眼神从未如此坚定。
寒冷依旧,孤寂依旧。但现在,他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再次建立联系,更清晰、更持久地联系。他要告诉奈拉更多,至少要让她知道,他“存在”着,哪怕是在这样一个糟糕的地方。他要确认她过得真的很好。或许……或许还能找到回去的方法?哪怕只是一线渺茫的希望。
他开始更仔细地观察这个灰暗的世界,不再是被动承受,而是主动探索。那些游荡的阴影是什么?那些偶尔流淌的黯淡光晕有什么规律?这凝滞的“空气”和怪异的地面,是否蕴含着什么特性?他尝试调动自己仅存的精神力,不再是漫无目的地冲撞,而是像探针一样,细致地感知周围的每一寸“空间”,寻找薄弱点,寻找任何可能与“那边”产生共鸣的规律或频率。
奈拉……
这个名字成了他抵御无边寒冷和孤寂的咒语,成了他在这个被遗忘的世界里挣扎求存的唯一动力。
他不知道下一次联系会在什么时候,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成功。但这一次微弱的感应,已经足够点燃他几乎熄灭的全部意志。
他必须再次“发声”。为了告诉她:哥哥还在。无论相隔多么遥远的维度,无论身处何等绝望的境遇,他从未停止想念她。
灰暗的世界里,那个少年单薄的身影,开始了一次孤独而执拗的远征。目标,是穿透世界的壁垒,将一缕微弱的星光,送往他所牵挂的、唯一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