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触感，像是沉入水底最后触到的礁石。

奈拉猛地睁开眼。窗外还是终焉之里熟悉的、被结界柔化过的朦胧夜色，壁炉的余烬早已熄灭，房间里只有星穹巨傀在角落平稳悠长的呼吸声——那声音低沉而富有韵律，像遥远的海浪，通常能让她安心。

但此刻，她的掌心一片湿冷，心脏在胸腔里撞得生疼，耳畔似乎还残留着那个声音，带着褪色阳光般的暖意，却又虚幻得如同指尖流沙——

“拉拉，别哭啊……哥哥没死哦。”

索欧。

死去多年的，唯一的哥哥，索欧。

梦境的碎片尖锐地刺进脑海。不是小时候他们相依为命的破旧公寓，不是他笑着把偷摘的树果塞进她手里的后院，甚至不是医院里那惨白的、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最后一面。那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光线扭曲，景物模糊，像隔着一层晃动的、温热的水流。索欧就站在那片晃动的光影里，穿着他们分别那年略显宽大的旧外套，头发似乎长了些，软软地搭在额前，还是她记忆里十七岁的样子，笑容却带着一种梦魇般的疲惫和急切。

他朝她伸出手，指尖几乎要穿透那层晃动的水膜：“真的，我没死。只是……不在一个世界了。拉拉，你能听见吗？这里……有点冷……”

然后一切都破碎了，只剩下那句“没死”和“另一个世界”的回音，死死楔进她的神经。

奈拉坐起身，抱紧了膝盖。十一岁的身体在宽大的睡衣里显得更单薄。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味，才阻止了喉咙里那股翻涌的、酸涩的哽咽。黑眸在黑暗里睁得很大，却没有焦距。

索欧死于一场毫无征兆的急病，在奈拉六岁那年的秋天。联盟的救济、社区廉价的同情、葬礼上寥寥几张模糊的面孔……然后是漫长的、只有她一个人的冰冷房间。直到她发现自己那诡异的能力，直到她遇见第一只愿意靠近她的受伤波波，直到她用颤抖的手指点燃了那只波波体内微弱的光芒，看着它化为第一只“终焉”……她的世界才重新有了色彩和温度，但那色彩是终焉之焰的暗金，温度是喷火龙翅膀带来的灼风，再也不是索欧掌心粗糙的温暖。

她以为她早就接受了。把那份尖锐的痛楚和空洞的想念，连同索欧模糊的照片一起，锁进了心底最深的抽屉，用冠军的头衔、用伙伴们的喧闹、用不断变强的执念，牢牢覆盖。

可现在，这个荒谬的梦，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那把锁。

“没死……另一个世界……”

她无声地咀嚼着这几个字。理智在尖叫着反驳：幻觉，压力，思念过度导致的梦境。索欧的死亡证明是她亲手收好的，那方小小的墓碑她每年都会去，沉默地放上一束他最喜欢的、路边常见的白色野花。

可是……梦里的感觉太真实了。那声音里的疲惫和冷意，不像是她记忆里索欧会有的。记忆里的索欧总是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哪怕在最艰难的时候。

角落里的星穹巨傀似乎察觉到了她剧烈波动的情绪。它悄然睁开晶虹色的眼眸，在黑暗中如同两盏温和的星灯。它没有立刻起身，只是极轻微地调整了呼吸的节奏，将那海浪般沉稳的频率送向奈拉的方向，同时，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属于“星域”的宁静力场悄然弥漫过来，试图抚平空气中那无形的紧绷。

奈拉感受到了那份无声的关切。她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看向星穹巨傀，黑暗中只能看到它庞大身躯的轮廓和那双发光的眼睛。

“……我没事，巨傀。”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只是一个梦。”

星穹巨傀低低地“咚”了一声，没有追问，只是那宁静的力场更加稳定地笼罩着她。

奈拉重新躺下，却再也无法入睡。她瞪着天花板，直到窗外的天色由浓黑转为深蓝，再泛起鱼肚白。梦里的画面和声音顽固地反复播放。

早餐时，她明显的心不在焉连最粗线条的闪焰王牌都注意到了。它歪着头，用后腿挠了挠耳朵，把特制能量方块推到她面前，用眼神示意她快吃。

美纳斯从湖中探出头，担忧地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波克基斯难得没有在空中胡乱盘旋，而是安静地落在她旁边的椅背上，翅膀收拢。

暗烬龙灯喷了个带着火星的鼻息，直接问道：“吼？（昨晚没睡好？做噩梦了？）”

奈拉用叉子戳着盘子里的食物，沉默了几秒，才低声道：“……梦到索欧了。”

这个名字让空气安静了一瞬。奈拉很少提及过去，但她的伙伴们或多或少都知道“索欧”的存在，知道那是奈拉心中一块从未愈合的旧伤疤。

“他说……”奈拉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他没死。在另一个世界。”

这一次，连暗烬龙灯都愣住了，尾巴上的火焰都凝固了一瞬。其他伙伴也投来惊愕或担忧的目光。

“咚？”星穹巨傀发出疑惑的喉音，晶虹色的眼眸里满是不解。它不太理解“死亡”和“另一个世界”对人类的确切意义，但它能感受到奈拉话语中那巨大而混乱的悲伤与希冀。

“吼……（那只是个梦，奈拉。）”暗烬龙灯的语气难得放软了些，“（你太累了。）”

“我知道。”奈拉放下叉子，终于抬起眼，黑眸深处翻涌着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情绪，“我知道很可能只是个梦。但是……”

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如果……万一呢？”

这个“万一”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涟漪。她拥有着颠覆常理、点化“终焉”的能力，这个世界本身就存在着无数不可思议的传说和秘境。那么，“另一个世界”是否存在？索欧的“死亡”，是否真的只是去了某个……无法触及的维度？

这个想法一旦滋生，就疯狂地蔓延开来，带着刺痛血肉的希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需要做点什么。不能只是坐在这里，被一个梦搅得心神不宁。

“我今天……”她站起身，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但那平静下隐藏着某种决意，“要去一个地方。”

她没有说要去哪里，但伙伴们都默契地没有追问。只是当她收拾简单的行囊时，星穹巨傀默默地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晶虹色的眼眸无声地表达着跟随的意愿。美纳斯也从湖中完全现身，优雅地滑到近岸。暗烬龙灯拍了拍翅膀。

“不，”奈拉摇摇头，看着围拢过来的伙伴们，“这次……我想一个人去。很快回来。”

她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空间，去面对那些被翻搅出来的记忆，去思考那个荒诞却诱人的“万一”。带上伙伴们，他们的关心和力量会成为一种支撑，但也可能成为一种干扰。

最终，只有波克基斯坚持落在了她的肩膀上，用脑袋蹭了蹭她的脸颊，传递来一丝模糊的、关于“指引”和“细微可能”的祝福波动。奈拉没有拒绝这份安静的陪伴。

她离开了终焉之里，没有使用任何一只可以载她高速飞行的伙伴，只是步行，沿着记忆里那条早已荒芜、被杂草覆盖的小径，走向后山。

那里，在一片安静的、能俯瞰大半谷地的山坡上，立着一块没有名字、只简单刻着一枚精灵球图案的粗糙石头。

那是索欧的“墓”。里面埋着的，是他生前最珍视的一顶旧帽子和一枚普通的精灵球（里面是空的，他从未真正拥有过自己的精灵）。

奈拉在石头前蹲下，手指拂去上面的落叶和露水。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石头上，那枚刻痕粗糙的精灵球图案忽明忽暗。

她很久没说话了，只是静静地望着石头。波克基斯飞落到石头顶端，安静地梳理着羽毛。

风穿过树林，发出沙沙的响声。不知过了多久，奈拉才极轻地开口，声音低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索欧……”

“那个梦……是真的吗？”

“如果你真的在某个地方……冷吗？”

没有回答。只有风声，鸟鸣，和阳光移动的轨迹。

但那一刻，奈拉黑眸中的迷茫，渐渐沉淀为一种冰冷的决心。无论那个梦是大脑的恶作剧，还是冥冥中的一丝感应，她都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把它仅仅当作一个梦，然后锁回心底。

她需要答案。即使要翻遍所有的传说遗迹，查阅最冷僻的时空理论，甚至……动用她所掌握的、这份过于强大的“终焉”之力可能触及的禁忌边缘。

为了那个“万一”，她愿意去尝试一切可能。

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无名的石碑，然后转身，沿着来路返回。步伐比来时更加稳定，背脊挺直。

回到终焉之里，面对伙伴们询问的目光，她只是平静地说：“我没事了。”

但她眼底深处，那簇被梦境点燃的、混合着痛楚与孤注一掷的火焰，却并未熄灭，反而静静地燃烧起来。

日常依旧在继续，星穹巨傀依然会在午睡时不小心变成“公共睡垫”，依然会认真地和飞盘较劲。但在奈拉偶尔独自凝望星空、或翻阅某些特别古老晦涩的文献时，那份沉静的执着，所有伙伴都清晰地感受到了。

他们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知道，奈拉的心中被投入了一块沉重的石头。而他们所能做的，就是像星穹巨傀那晚做的那样，用各自的方式，提供一片宁静的力场，一个可靠的臂弯，一份无声的守护。

等待着她，做出她的决定，或找到她的答案。无论那答案，会将他们带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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