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四月,夜雨如丝。青城山后有一座无名旧观,观里只一个女冠,道号唤作"持盈"。她每日卯时扫庭,午时煮茶,未时磨剑,亥时熄灯,像一截被岁月遗忘的烛芯。
没人记得她俗家姓名,只记得她佩一柄无鞘长剑,剑身阔两指,剑脊刻"沈"字。每至雷雨夜,她便把剑横于膝上,对窗而坐,雨丝斜扫进来,剑身黯黯生光,像一条不肯死去的河。
戊申年,春末,观里忽来一位香客。那人青衫竹笠,负一只狭长木匣,于阶前卸笠,露出鬓边一道旧疤,像被月光劈过的断崖。
"居士夜宿?"持盈执灯立于廊下,灯焰被风吹得摇晃,映得她眸色极淡。
那人却不答,只抬眼望她腰间剑,良久,低声道:"剑无鞘,易伤己。"
持盈微微一笑,转身引路:"鞘在十年前就丢了。"
第二日,山雨未歇。持盈煮茶,那人自匣中取出一物——竟是一截旧剑鞘,乌木为体,缠鲛皮,鞘口嵌银,已被摩挲得发亮。鞘侧一道裂痕,像被刀劈过,却以金丝细细缠补。
"此物,可否配得上姑娘的剑?"
持盈执壶的手一顿,沸水溢出来,烫红指背。她抬眼,第一次认真打量他——那人眉目疏淡,像一幅被雨水洇开的旧画,可眼底却藏着极深的锋口。
"剑与鞘,原是一对。"那人指腹抚过裂痕,"十年前,有人用它救我,自己却再没回来。"
持盈垂眸,掩去眼底潮声:"江湖路远,居士何故寻旧?"
那人却笑,笑意像鞘口残银,亮得近乎悲凉:"欠一条命,还一个鞘。剩下的路,她若不愿走,我便替她走。"
夜来,雨转急。持盈于灯下解剑,剑身出半寸,寒光映得她眉睫皆冷。那人忽至窗外,隔雨帘道:"姑娘可愿听个故事?"
故事很短——
十年前,蜀道难,少年沈峤奉师命下山,护送一批赈银。官银被劫,他负伤跌入岷江,醒来时身旁只剩一柄无鞘剑,和半截染血的木鞘。鞘内刻"持盈"二字,像有人以指为刃,生生抠进去。
"我循此名,走了十年。"沈峤立于雨中,竹笠已湿,水珠沿檐滴落,像无数细小的刀,"今日方知,持盈即青城女冠,亦是我寻了十年的鞘。"
持盈静立良久,忽抬手推窗,雨丝扑面。她解下腰间剑,递出窗外:"剑在此,鞘却合不上了。"
沈峤接过,剑身入鞘,裂痕处微微错位,发出极轻的"咔"——像一根骨,终于找到旧伤口。
"合不上,是因当年我劈裂它。"持盈声音极轻,"我救你,却必须走。师父说,剑一旦出鞘,不见血不归。我若回头,便会杀你。"
第三日,雨歇。晨钟未响,观门已开。沈峤于庭中掘坑,将木匣埋于老梅之下,转身时,持盈已负剑立于廊下,换了一身青布道袍,发以竹簪轻挽,像一柄收入旧鞘的剑。
"鞘我收下,剑你带走。"她将一个布囊递给他,囊内是干茶叶与一册手抄《阴符经》,"江湖路远,别再寻了。"
沈峤却不接,只问:"当年为何救我?"
持盈抬眼,望向远山,雨后的青城雾色缭绕,像一条不肯散去的白龙:"因你彼时眼神,像极了我自己——剑在喉间,却迟迟不肯落下。"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我救你,亦如救十年前的自己。"
沈峤沉默良久,忽拔剑——剑光一闪,割破指尖,血珠滚落,滴在鞘口金丝上,像一粒朱砂痣。
"既不肯归鞘,便随我入世。"他收剑入鞘,裂痕处被血染红,竟意外地合上了,"从此,剑与鞘,都不必再孤单。"
十年后,江湖多了一对无名侠侣。男者佩木鞘长剑,剑脊无字;女者负空匣,匣内无剑。他们于蜀道劫贪官,于江南杀盐枭,于雁门关外单骑退敌,却从不留名。
有人说,那女子剑术极狠,出手必见血;也有人说,她根本不用剑,只以鞘为刃,因鞘内藏风,风止即人亡。
只有沈峤知道,持盈的剑,早在某个雷雨夜,碎成了三段。她如今用的,不过是一截空心木鞘——鞘内无锋,却藏了十年前的风。
那风从未止息,像一条不肯愈合的伤口,每一次挥出,都是旧血新流。
又十年,青城山后旧观,忽来一对白发老人。他们于老梅下掘出木匣,匣内空无一物,唯余一纸,纸上有字:
"剑归鞘,风止;鞘归土,意平。"
落款是"持盈",笔势却极淡,像被雨水洇过的旧痕。
二人对视一笑,将纸折成小小一方,埋回土中。梅树已老,枝桠间却新生一苞,红得近乎倔强,像一柄终于找到旧鞘的剑。
风过,梅苞轻颤,却终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