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自称记者的中年男人的试探，像一根尖锐的刺，扎破了表面平静的气泡。林未立刻将这次遭遇详细告知了沈若渝。
沈若渝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她比林未更了解这个时期某些势力的手段——利用采访、交流等名义进行技术刺探，甚至策反、利诱科研人员，并非罕见。
“他们开始把目标对准你了。”沈若渝的声音带着冷意，“因为你年轻，看起来经验不足，可能更容易被突破。而且，你在我身边，参与核心工作，却又身份相对模糊，正是他们理想的下手对象。”
她立刻采取了行动。一方面，她通过所里保卫部门，正式汇报了这次可疑的“采访”事件，并提供了那名男子的体貌特征。另一方面，她严肃地告诫林未，今后务必提高警惕，除了项目组核心成员和所里明确备案的人员，不要与任何不明身份的陌生人谈论与技术相关的话题，必要时可以直接联系保卫科。
研究所保卫科对此事相当重视，迅速介入调查。然而，那名“记者”如同人间蒸发，留下的姓名和单位经过核实，均属伪造。这反而坐实了其来意不善。
这股来自暗处的风，并未因此停歇，反而开始显现出更具体的形态。
几天后，沈若渝接到一个来自部里的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位与她相熟、对“启明”也颇为赏识的领导，但语气却有些凝重和为难。
“若渝啊，有件事跟你通个气。”领导斟酌着用词，“最近，上面收到了一些……嗯，一些关于你们‘启明’项目的反映。”
沈若渝的心微微一紧：“反映？是关于技术方向的问题吗？”
“不完全是。”领导顿了顿，“主要是两个方面。其一，是有人提出，‘启明’内核的一些设计思想，尤其是那个‘代价评估’和所谓的‘伦理考量’，过于抽象和……理想化，甚至有点脱离实际，质疑其是否真的符合我们现阶段‘以任务为中心’的科研指导方针，担心会带偏方向。”
沈若渝沉默着，这在她意料之中。任何超越时代的理念，总会遭遇保守力量的质疑。
“其二，”领导的语气更加沉重，“是关于你团队里那个实习生，林晓的。”
果然！沈若渝握紧了话筒。
“有人反映，这个林晓同志，档案存在疑点，而且她提出的某些技术思路，非常……独特，甚至有些匪夷所思。结合之前顾明远同志提出过的一些疑问……当然，我们肯定是相信你和组织的审查的。但是，在这个敏感时期，难免会引人关注。部里希望你们能更加注意影响，尤其是在人员的背景核查和日常管理上，要更加严格，避免授人以柄。”
话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很清楚：有人借着林未身份和技术来源的“模糊性”，在向上打小报告，试图从人事和政治层面给沈若渝和“启明”项目制造麻烦。
挂了电话，沈若渝感到一阵寒意。这不再是简单的技术竞争或外部窥探，而是演化成了更复杂、更阴险的内部攻讦。对手隐藏在暗处，利用规则和舆论，杀人于无形。
她将情况告诉了林未。林未听完，反而异常平静。
“他们找不到技术上的破绽，就开始攻击人了。”林未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看透世事的冷静，“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沈工，是我连累了你和项目。”
“别说傻话。”沈若渝打断她，眼神坚定，“你没有连累任何人。‘启明’能有今天，你功不可没。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应对这些宵小之徒的伎俩。”
她沉吟片刻，说道：“关于技术方向的质疑，我们可以用更扎实的应用数据和更清晰的技术演进路线图来回应。部里那位领导是懂技术的，只要我们拿出实实在在的成果，这些噪音自然会被压下去。”
“至于你的问题……”沈若渝看着林未，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我们需要主动出击，不能被动防守。”
沈若渝的反击，迅速而有力。
她首先以项目组的名义，向所党委和部里提交了一份关于“启明”内核技术理念的详细阐述报告。报告中，她系统性地论证了“系统鲁棒性”、“长期可维护性”以及“技术的社会责任”对于大型关键信息基础设施的极端重要性，将那些看似“超前”的理念，与国家长远的信息化建设需求紧密结合起来。报告逻辑严密，论据充分，展现了她深厚的技术功底和宏大的战略视野。
同时，她主动找到所长和党委书记，就林未的问题进行了坦诚的沟通。她没有试图完全掩盖林未的“特殊性”，而是换了一种说法。
“林晓同志确实在思维方式上有些与众不同，这可能与她广泛的阅读和独特的个人经历有关。”沈若渝选择性地透露了一些信息，“她家境有些特殊，早年接触过一些海外的技术资料，自己也喜欢天马行空地思考。我认为，科研工作更需要的是想象力和突破常规的勇气，而不是僵化的条条框框。我以我的党性和人格担保，林晓同志政治上是可靠的，她的所有行为都在组织的管理和监督之下，她的那些‘奇特’想法，最终都经过了项目组的集体论证和我的严格把关，转化为了符合规范的技术成果。”
她将林未的“异常”归结于个人天赋和特殊经历，并将自己置于责任承担者的位置，既解释了疑点，又表达了对组织的绝对忠诚和信任。
这番坦诚且负责任的表态，在很大程度上打消了领导的疑虑。所长当场表示：“沈工，你的为人和技术，我们是绝对信任的。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只要大方向没错，在可控的范围内，应该给予一定的空间。外面那些风言风语，组织上会甄别，你们不必过分担心，安心搞好科研！”
然而，就在内部风波看似暂时平息之际，来自外部的风，却骤然加强。
一封盖着海外邮戳、打印精美的信件，直接寄到了林未名下。寄信人赫然是那个“国际先进计算技术基金会”。信的内容不再是泛泛的邀请，而是直接列出了几个“启明”内核中关键技术点的名称，并附上了一些看似前沿、实则暗藏陷阱的“技术讨论提纲”，意图引诱林未进行“学术交流”。
这封信如同一个明确的信号，表明对方已经掌握了一定的内部信息，并且将突破的重点，明确锁定在了林未身上！
林未拿着这封信，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她感觉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从内外两个方向，同时向她和“启明”收紧。
沈若渝看着那封信，眼神冰冷如铁。
“看来，有些人已经迫不及待了。”她低声说道，随即拿起电话，再次接通了保卫科，“喂，是我，沈若渝。又有新情况……”
风，起于青萍之末，而止于草莽之间。
但此刻，这阵风已经不再是微末的涟漪，它正在汇聚力量，卷起沙石，预示着真正的风暴，即将来临。
林未走到窗边，看着研究所外车水马龙的街道，远处灰蒙蒙的天空下，城市正在缓慢而坚定地迈向新时代。她知道，她和沈若渝，以及她们所守护的“启明”，已经无可避免地，被卷入了这个时代变革的漩涡中心。
她轻轻抚摸着自己恢复如初的手臂，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时空之力震荡的余波。
这一次，她们将如何在这内外交困的漩涡中，找到那一线生机？
海外信件事件，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滴入了一滴水，瞬间引发了更剧烈的反应。研究所保卫科乃至更高级别的安全部门迅速介入，对信件来源展开了追踪调查，同时也加强了对研究所内部，特别是“启明”项目组的安保措施。一种无形的、紧绷的气氛笼罩下来，连食堂里平日喧嚣的议论声都压低了几分。
林未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不断缩小的漩涡中心。来自外部的诱惑与刺探，来自内部的猜忌与流言，如同漩涡边缘两道方向相反却同样致命的暗流，不断撕扯着她和沈若渝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立足之地。
沈若渝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她不仅要应对技术上的挑战，还要分出大量精力来应付各种正式和非正式的“询问”、“关心”和“提醒”。一些之前对“启明”项目持观望甚至支持态度的中层干部，态度也开始变得暧昧起来，在资源调配和人员支持上，不再像之前那样干脆利落。
漩涡之内，暗礁隐现。
一天，专项小组在进行“启明”内核与新型（对于1985年而言）磁盘阵列的适配测试时，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内核在频繁读写大量小文件时，性能会出现难以解释的剧烈抖动，甚至偶尔会导致系统日志记录混乱。
这是一个非常隐蔽且底层的问题，涉及到文件系统、缓存策略和中断处理等多个模块的复杂交互。小组里的技术骨干们连续攻关了好几天，尝试了多种常规优化方案，效果都不理想。
刘工（顾明远之前安插的副组长，如今在沈若渝的绝对权威下变得十分“安分”）在一次项目进度讨论会上，带着几分“忧心忡忡”的表情发言：
“沈工，这个问题很关键啊。如果不能解决，‘启明’在处理实际业务数据时的稳定性就要打上问号。会不会是我们之前的设计……过于追求某些前沿特性，忽略了一些基础的、但至关重要的工程细节？有时候，步子迈得太大，未必是好事啊。”
他这话听起来是为项目着想，实则暗藏机锋，将问题的根源引向了沈若渝那“超前”的设计理念本身。几个原本就对“伦理嵌入”、“代价评估”等概念理解不深、持保留态度的老工程师，也纷纷附和，讨论的风向隐隐有向“质疑设计方向”滑去的趋势。
沈若渝眉头紧锁，她知道，如果不能迅速解决这个技术难题，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反对声音，就会借机放大，甚至可能动摇部里对“启明”的信心。
会议结束后，沈若渝和林未留在实验室，对着复杂的系统日志和性能图谱，苦苦思索。
“问题应该出在虚拟内存管理和磁盘I/O调度器的交互上，”沈若渝指着一段异常波动的曲线，“传统的LRU（最近最少使用）算法在这种混合负载下效率不高，产生了大量的‘抖动’。”
林未凝视着屏幕，脑海中飞速闪过未来关于I/O调度和缓存算法的知识。但她不能直接说出“CFQ（完全公平队列）”或者“Deadline调度器”这些尚未出现的概念。
“也许……我们可以换一个思路，”林未斟酌着词语，试图将未来的思想“翻译”成当下的语言，“不要只盯着‘最近是否使用’，能不能引入一些对I/O请求‘紧迫性’的判断？比如，根据请求来源任务的性质，或者数据块的类型，给它们分配不同的……‘优先级’和‘等待时间容忍度’？”
她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沈若渝脑中的迷雾！
“优先级……等待时间……”沈若渝喃喃自语，眼中重新亮起光芒，“对！我们可以设计一个多队列的调度策略！将I/O请求按照预定义的规则（比如来自交互式任务还是批处理任务，是元数据操作还是数据块读写）进行分类，放入不同的队列，每个队列采用不同的服务策略和优先级！这样就能避免低优先级的批量读写阻塞高优先级的交互请求，减少抖动！”
这就是未来I/O调度器核心思想的雏形！林未的“翻译”成功了！
两人立刻投入了新的算法设计。沈若渝凭借其深厚的工程功底，将林未的点子迅速转化为具体、可行的代码架构。她们设计了一个包含“实时”、“交互”、“批处理”三个优先级的I/O队列模型，并为其设定了不同的调度权重和超时处理机制。
经过连夜奋战和反复调试，新的I/O调度模块被成功集成到“启明”内核中。再次进行测试时，那令人头疼的性能抖动消失了！系统运行变得异常平滑稳定，吞吐量甚至还有了不小的提升！
当沈若渝在第二天早上的小组会议上，宣布问题已经解决，并简要（隐去了林未的关键作用）阐述了新的调度策略原理时，所有人都被这巧妙而高效的方案折服了。刘工等人面面相觑，再也说不出任何质疑的话。
一次内部的技术危机，凭借沈若渝和林未的默契配合与卓越能力，再次被化解。 但这并没有让漩涡平息，反而让外界更加确信，“启明”团队掌握着某种“秘密武器”，觊觎的目光更加炽热。
漩涡之外，风浪渐起。
安全部门的调查取得了初步进展。那个“国际先进计算技术基金会”被确认是一个有着复杂背景的幌子组织，长期活跃于搜集、收购乃至窃取各国的尖端技术情报。他们对“启明”的关注程度，远超一般的技术兴趣。
更令人不安的是，调查发现，研究所内部可能存在信息泄露的渠道。虽然尚未锁定具体目标，但某些关于“启明”项目非核心、却具有一定敏感性的技术细节，似乎通过某种方式流传到了外面。
这个消息让沈若渝和林未都感到脊背发凉。敌人不仅在外面，也可能就在身边！
与此同时，关于林未的流言版本再次升级。开始有人“无意中”透露，林未可能与海外某些势力有“不清不楚”的联系，她那些“奇特”的想法，或许就来源于此。甚至有人暗示，沈若渝如此维护林未，是否也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些恶毒的流言，像毒雾一样弥漫，试图从人格和忠诚度上彻底摧毁她们。
面对内外交困的局面，沈若渝展现出惊人的韧性和政治智慧。她一方面积极配合安全部门的调查，主动提交所有可能涉及的技术资料供审查，以示坦荡；另一方面，她更加严格地规范项目组的管理，所有代码提交、文档传阅都必须有迹可循，并明确纪律，禁止任何人在非授权情况下对外谈论项目细节。
对于针对林未的流言，她选择了最直接也最有力的回击——在一次全所中层干部会议上，她当着所长和党委书记的面，掷地有声地说：
“关于林晓同志，我再次重申，她是经过组织程序正式接收的实习生，其背景经过审核。她在项目中的表现和贡献，有目共睹，记录在案。我坚信我们研究所的同志是有辨别能力的，不会被一些别有用心的、毫无根据的谣言所蒙蔽。科研工作需要的是脚踏实地，是团结协作，而不是捕风捉影、搬弄是非！如果有人对林晓同志或我个人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欢迎他按照组织程序正式提出，我随时接受调查！但如果只是躲在背后放冷箭，对不起，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奉陪！”
这番义正辞严的讲话，暂时压制了明面上的流言蜚语。但林未知道，隐藏在暗处的敌人，绝不会就此罢休。
漩涡依然在旋转，甚至变得更加湍急。她们就像激流中的两叶扁舟，必须紧紧依靠，用智慧和勇气，寻找那唯一的生路。
林未看着实验室窗外阴沉沉的天空，一场夏日的雷阵雨似乎正在酝酿。她轻轻摩挲着手指，那里曾经近乎透明。
“风暴，要来了。”她轻声对自己说。
（第十三章 完）
敬请期待第十四章：《雷雨之夜》
在第十四章中，内鬼的阴影是否会浮出水面？境外势力的直接威胁将以何种方式降临？雷雨交加之夜，研究所内将发生怎样惊心动魄的对抗？林未和沈若渝，能否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中，守护住她们视若生命的“启明”？最终的考验，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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