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游归来的大巴车上,空气黏稠得如同胶水。之前的欢声笑语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沉默。顾明远坐在前排,闭目养神,手指却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节奏紊乱。后排,林未紧紧抱着那本险些酿成大祸的笔记本,仿佛抱着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八十年代的城市,灰扑扑的建筑,稀疏的车流,此刻在她眼中都蒙上了一层不安的阴影。
沈若渝坐在她旁边,姿势依旧挺拔,但紧抿的嘴唇和偶尔掠过窗玻璃反射影像的、带着锐利审视的目光,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她替林未圆了过去,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接受了林未那漏洞百出的解释。那个笔记本上的内容,那些连她都感到陌生和心悸的符号与推演,像一根刺,扎进了她对林未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信任之中。
怀疑的种子,一旦落下,便会疯狂汲取任何一点可疑的养分,茁壮成长。
回到研究所后的几天,表面一切如常。优化方案的部署顺利进行,“银河”系统稳定运行,顾明远没有再提起笔记本的事,甚至对第三研究室的态度依旧保持着礼节性的缓和。
但林未能清晰地感觉到,无形的网正在收紧。
首先是她察觉到,偶尔会有其他科室并不熟悉的人,以借资料、找人或“随便看看”的名义,在第三研究室附近徘徊,目光似有似无地扫过她的工位。其次,她在食堂吃饭时,明显感觉到一些原本还算友善的目光变得疏离甚至带点探究,偶尔能听到压低声音的议论碎片:“……听说她笔记记得都是些鬼画符……”、“顾副所长亲自问话呢……”、“沈工保下来的,不知道什么来头……”
流言蜚语,是研究所里最不需要成本,却最能腐蚀人心的武器。
更让她心惊的是沈若渝的变化。沈工依旧交代她工作,依旧会在技术问题上与她讨论,但那种讨论,带上了更多的试探和冷静的观察。沈若渝不再轻易采纳她那些“方向性”的建议,而是会反复追问背后的逻辑和依据,追问到她哑口无言,只能再次搬出“资料模糊”、“个人推测”等苍白的借口。
一次,两人在讨论“启明”架构中一个关于错误恢复的机制时,林未下意识地提到了“冗余备份”和“状态快照”的思路。沈若渝停下笔,抬起头,目光平静却极具穿透力地看着她:
“林晓,这些想法很精妙,甚至……超越了我们现在遇到的绝大多数实际问题。我很好奇,你所说的那些‘模糊的资料’,究竟来自于哪里?是哪一本期刊,哪一位学者,能拥有如此……前瞻的视野?”
林未语塞,避开了她的目光,手指紧张地蜷缩起来。
沈若渝没有逼问,只是淡淡地说:“技术需要扎实的基础和可追溯的来源。空中楼阁,再美,也是虚幻的。”
那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得林未透心凉。她知道,沈若渝对她“技术来源”的怀疑,已经达到了顶峰。她们之间那基于共同目标建立起的脆弱同盟,出现了清晰的裂痕。
而顾明远那边的调查,也并未停止。
他动用了自己的关系,不仅再次核实了“林晓”那漏洞百出的档案,甚至开始暗中排查近期是否有异常的技术信息流入渠道。他还特意找陈建国“闲聊”了一次。
“建国啊,上次磁芯存储器那个思路,真是你自己想出来的?”顾明远状似随意地喝着茶,问道。
陈建国心里一紧,面上却憨厚地笑着:“顾副所长,主要还是靠大家群策群力,我也就是瞎琢磨,碰巧了。”
“哦?是吗?”顾明远放下茶杯,镜片后的目光闪着光,“我听说,之前例会上,好像林晓同志跟你说了句什么?年轻人之间,互相启发是好事嘛。”
陈建国后背冒出冷汗,知道顾明远盯上林未了。他只能硬着头皮打哈哈:“是啊,小林是挺有灵性的,有时候一句话就能点到关键处。不过具体技术细节,那还是得我们硬件组一点点啃下来。”
顾明远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却不急不躁。他像一只经验丰富的猎手,有足够的耐心等待猎物自己露出破绽。他确信,那个林晓,还有她和沈若渝之间隐藏的秘密,绝不简单。
压力之下,林未的身体状况也急转直下。
眩晕发作得更加频繁和剧烈。有一次,她只是在走廊里正常行走,却突然感觉脚下的地面变成了流动的沙地,周围的墙壁像融化的蜡烛一样扭曲、倾斜,耳边响起尖锐的鸣音,持续了将近十秒钟才恢复正常,差点瘫软在地。她冲进洗手间,锁上门,在昏暗的灯光下颤抖地伸出手——手掌的透明度似乎又增加了,在特定的光线下,几乎能隐约看到背后的轮廓。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的神经。她不仅可能无法完成任务,甚至可能在这个时空彻底“消散”。而身边,唯一可能理解她处境的人,沈若渝,却因为那本该死的笔记本,对她关上了信任的大门。
孤立无援,前路渺茫。
一天深夜,林未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梦里是顾明远拿着笔记本,面目狰狞地指控她,而沈若渝站在一旁,眼神冰冷而失望。她浑身冷汗,心脏狂跳,再也无法入睡。
绝望和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驱使着她爬起床,披上外衣,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宿舍。她需要见到沈若渝,现在,立刻!她必须说出部分真相,哪怕对方把她当成疯子,也比现在这种在猜疑和等待中慢性死亡要强!
她来到研究所,凭借记忆中沈若渝偶尔提及的住址,找到了那栋离研究所不远的筒子楼。楼道里堆满杂物,灯光昏暗,空气中弥漫着公共厨房残留的油烟味。她站在沈若渝家那扇漆皮剥落的木门前,举起手,却犹豫了,手臂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说出真相,会带来什么?沈若渝会相信吗?还是会被她这个“来自未来的鬼魂”吓到,进而彻底将她推开,甚至……报告给顾明远?
就在她内心激烈挣扎,手指即将触碰到门板的瞬间——
门,从里面被拉开了。
沈若渝站在门口,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家居服,手里拿着一个空的热水壶,似乎正要去公共水房打水。她看到门外站着的、脸色苍白、眼神惶恐的林未,明显愣住了。
“林晓?”她的眉头瞬间蹙起,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深深的疑惑,“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楼道里昏暗的灯光下,两人隔着门槛对视着,一个满心绝望试图抓住最后的稻草,一个满腹疑云警惕着所有的不寻常。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
林未看着沈若渝那双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睛,积压了许久的恐惧、委屈和孤立无援瞬间决堤,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沈工……”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和颤抖,“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我必须告诉您……我……”
她的话语破碎,情绪激动,几乎站立不稳。
沈若渝看着她这副与平日里那个偶尔露出超越年龄的沉稳和智慧截然不同的、脆弱无助的样子,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慌和泪水,一直紧绷着的、充满怀疑的心防,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没有立刻追问,也没有让她进门。只是沉默地看了她几秒,然后侧了侧身,让出了门口的空间。
“先进来。”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疏离,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外面冷。”
沈若渝的家,和这个时代大多数知识分子的住所一样,狭小,简陋,却整洁得近乎刻板。一间房,兼具卧室、书房和客厅的功能。靠墙一张单人床,被子叠成标准的豆腐块。窗边一张旧书桌,上面堆满了书籍、图纸和稿纸,一盏绿色罩子的台灯是屋里最明亮的光源。墙壁上贴着几张手绘的电路图和系统架构图,还有一张中国地图。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水和纸张的味道,混合着一丝清冷的寒意。
沈若渝示意林未坐在书桌旁唯一的一把椅子上,自己则拉过一张方凳,坐在对面。她没有去倒水,也没有寒暄,只是静静地看着林未,等待着。那目光平静,却比任何急切的追问都更有力量。
局促的空间,昏暗的灯光,沉默的注视,这一切都让林未刚刚鼓起的勇气像泄了气的皮球,迅速干瘪下去。她双手紧紧攥着衣角,低着头,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陈旧的水泥地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沈工……我……我不是林晓。”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
沈若渝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早已料到。“那你是谁?”
“我叫林未……树林的林,未来的未。”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沈若渝,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到一丝熟悉的情感联结,“我来自……来自未来。2025年。”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遥远的狗吠,衬托得屋内的沉默更加沉重。
沈若渝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讶,没有恐惧,没有嘲笑,只有一种极致的冷静,甚至可以说是……麻木。她只是微微挑了一下眉梢,仿佛听到的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天气报告。
“继续。”她的声音平稳得可怕。
这种反应反而让林未更加慌乱和无措。她预想了愤怒、质疑、甚至把她当成疯子赶出去,却唯独没有料到这种近乎虚无的平静。
“是真的!沈工!您要相信我!”林未激动起来,语速加快,“我是……我是您的亲人!在我的时代,您是……您是我的奶奶!您晚年一直在念叨‘启明’,念叨1985年7月12日!您去世后,我在您的旧电脑里发现了加密文件,上面写着‘去找1985.07.12,补全启明代码’,我碰到键盘,然后就……就到这里了!”
她急切地诉说着,试图用情感和细节打动对方,但沈若渝依旧像一尊雕塑,只有放在膝盖上、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并非毫无波澜。
“奶奶?”沈若渝重复着这个称呼,嘴角似乎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一个无声的嘲讽,“证据呢?除了这些……故事。”
“证据……证据……”林未大脑飞速运转,猛地想起什么,她再次拿出那本至关重要的笔记本,翻到扉页,指着右下角一行极其细小、几乎被忽略的钢笔字,“您看!这是您的笔迹!是您在我小时候写上去的!”
沈若渝身体前倾,就着台灯的光芒仔细看去。那行小字写的是:“给未未,愿代码与星光,照亮你的路。” 字迹清秀挺拔,带着她独有的书写习惯。
她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这确实是她的笔迹!她认得!可是……她从未写过这样的话,更不认识一个叫“未未”的孩子。
“还有!”林未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翻到笔记本后面,指着那些正在褪色的、关于现代AI技术的笔记,“这些知识!这些思路!根本不是这个时代应该有的!我之所以能提出那些建议,能看懂‘启明’的价值,都是因为我来自未来!我是一个AI工程师!”
AI?沈若渝对这个缩写感到陌生,但“人工智能”的概念她并非一无所知,只是那在1985年,还属于科幻和极其前沿的基础研究领域。而林未笔记本上那些复杂的模型和算法推演,其成熟度和系统性,远远超出了当前学术界公开的任何成果。
逻辑、笔迹、超越时代的知识……这些碎片化的证据,开始在她脑海中碰撞。
但她依然没有轻易相信。这太荒谬了!穿越时间?这违背了她所认知的一切物理学定律!
“如果你的故事是真的,”沈若渝的声音依旧冷静,带着审慎的质疑,“那你告诉我,‘启明’最终成功了吗?它后来怎么样了?”
林未愣住了,脸上血色褪尽。“我……我不知道。在我的历史里,‘启明’……好像没有完全成功,或者说,它以一种不完整的形式存在,成了您一生的遗憾。所以您才留下线索,让我回来……补全它。”
“遗憾?”沈若渝咀嚼着这个词,眼神锐利起来,“所以,你回来是为了改变历史?为了弥补我的‘遗憾’?”她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出现,你所谓的‘补全’,可能会引发更大的混乱,甚至……导致更糟糕的结果?”
“我想过!我当然想过!”林未痛苦地抱住头,“所以我一直不敢说!我一直小心翼翼!可是我没办法了!顾明远已经怀疑我了!我的时间不多了!您看!”她猛地伸出自己的左手,递到台灯下。
在昏黄的光线下,那只手的轮廓似乎比之前更加模糊,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真实的半透明感,仿佛是由光线和尘埃勉强聚合而成的幻影。
“我在消失!沈工!”林未的声音充满了绝望的哭腔,“如果我找不到补全‘启明’的方法,如果我无法稳定这个时空锚点,我可能就会彻底不见!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这一次,沈若渝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明显的震动。她紧紧盯着林未那只近乎透明的手,呼吸微微急促起来。这无法用常理解释的现象,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有冲击力。
她想起了林未那些超前的思路,想起了她对自己技术习惯和“暗语”的熟悉,想起了那本笔记本上属于自己的、却毫无记忆的笔迹,想起了她提到“启明”时眼中那种超越年龄的沉重和执着……
无数的线索,终于在这一刻,汇聚成一个虽然荒谬绝伦,却唯一能解释所有疑团的结论。
沈若渝缓缓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手指用力按压着眉心。台灯的光芒勾勒出她疲惫而紧绷的侧脸轮廓。房间里只剩下林未压抑的啜泣声和窗外无边的夜色。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重新睁开眼,目光复杂地看向依旧在颤抖的林未。那目光里,有残留的震惊,有巨大的困惑,有对未知的警惕,但最初那种冰冷的怀疑,似乎融化了些许。
“所以,”沈若渝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你回来,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启明’?为了……我?”
林未用力点头,泪水再次涌出:“是为了‘启明’,也是为了您!我不想看到您留下遗憾!我不想那个本该光芒万丈的系统被埋没!我相信它本应拥有更伟大的命运!”
沈若渝沉默了。她看向书桌上那些关于“启明”的草稿,那些凝聚了她无数心血和梦想的线条与符号。如果这个叫林未的“未来人”说的是真的,那么“启明”的价值,或许真的远超她现在的想象。而她的遗憾……
一种奇异的使命感,混合着对未知的恐惧,以及对眼前这个看似脆弱却背负着不可思议命运的“孙女”的一丝难以言喻的联结感,在她心中慢慢滋生。
“你的身体……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和什么有关?”她问,语气不再是质问,而是带着一种研究问题时的专注。
林未擦了擦眼泪,努力平复情绪:“从我试图用未来的知识直接影响……尤其是影响‘启明’的核心进程时,就变得明显。好像……好像这个时空在排斥我带来的‘异物’。”
沈若渝若有所思。“也就是说,你不能直接‘给予’,而是需要……引导?需要让改变看起来是自然发生的,是符合这个时代逻辑的演变?”
林未眼睛一亮,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曙光:“对!好像是这样!当我只是提出想法,由您来消化、转化和实现时,排斥感就会弱一些!”
沈若渝点了点头,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起来。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背影单薄却挺拔。
“林未,”她第一次叫出了这个名字,声音清晰而冷静,“无论你来自哪里,无论这一切多么难以置信。现在,我们有两个必须面对的问题。”
她转过身,目光如炬:“第一,稳住你的存在。从明天起,停止任何直接的技术输出。所有关于‘启明’的思路,只通过讨论和提问进行,由我来主导实现。你融入这里,像一个真正的实习生一样学习、生活。”
“第二,”她的眼神锐利起来,“应对顾明远。他已经起了疑心,绝不会轻易放手。我们需要在他找到确凿证据之前,让‘启明’取得一些他无法否认的、实实在在的进展。”
她走回书桌前,拿起那本摊开的、承载着两个时代秘密的笔记本,轻轻摩挲着扉页上那行属于自己的、却又陌生的赠言。
“你说,‘启明’在我的未来留下了遗憾。”沈若渝看向林未,眼中燃烧起一种混合着责任、斗志和一丝温柔的光芒,“那么这一次,有你在,我们一起,把它变成真正的光芒。”
午夜过去,新的一天即将来临。在这个狭小简陋的房间里,一场跨越时空的联盟,在一次充满泪水、恐惧和难以置信的坦白后,终于得以真正建立。
前路依旧布满荆棘,但至少,她们不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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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完)
敬请期待第六章:《坚实的同盟》
在第六章中,达成共识的两人将如何调整策略?林未将如何真正融入1985年?而顾明远的调查网络,又将如何步步紧逼?新的协作与对抗,即将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