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国一头扎进了机房，带着硬件组的几名骨干，开始了与那台娇贵磁芯存储器的搏斗。示波器、信号发生器、电烙铁、密密麻麻的手绘电路图……机房里很快变得像一个小型战场。
林未那句关于“驱动电流波形”和“读写同步时序”的提示，成了他们的主攻方向。这并非直接给出答案，而是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户。陈建国等人沿着这个思路反复测试、调整、观察波形，失败，再调整。
沈若渝和林未虽然被明令要求将重心转回“银河”系统，但心思难免牵挂着机房的进展。沈若渝表面上依旧冷静地处理着“银河”系统的性能分析报告，但林未注意到，她往机房方向看的次数明显增多了。
林未自己的身体状况，则像一个不断发出警报的倒计时器。眩晕感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有一次在去打水的路上，她甚至感觉整个走廊的光线扭曲了一下，墙壁像是融化的蜡一样波动，持续了好几秒才恢复正常。她偷偷查看左手，在阳光下，皮肤的质感似乎变得有些…通透，能隐约看到底下血管的淡青色脉络，仿佛一个正在缓慢褪色的幽灵。
她知道，自己等不了太久。
第三天下午，陈建国顶着一头乱发和布满血丝的眼睛冲进了第三研究室，脸上带着狂喜和极度疲惫交织的神色。
“成了！波形调出来了！时序也对上了！”他声音嘶哑，却洪亮得能掀翻屋顶，“初步测试，读写错误率下降了百分之九十！稳定性大大提升！”
研究室里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小小的欢呼。几个年轻的研究员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询问细节。
沈若渝猛地从图纸上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明亮的光彩，一直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下来。她看向林未，两人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如释重负和一丝更深的东西。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研究所。
顾明远闻讯赶来，在机房亲眼看着陈建国演示了优化后的存储器运行，连续进行了以往必定会出错的高负荷读写测试，结果完美。他脸上惯常的严肃表情终于松动，甚至难得地露出了些许笑意，当众表扬了陈建国和硬件组的“攻坚克难精神”和“创造性的思路”。
然而，当他的目光掠过站在人群外围的沈若渝和林未时，那笑意淡了几分，变得有些难以捉摸。
“既然硬件瓶颈得到了缓解，”顾明远清了清嗓子，对众人说道，“那么，‘银河’系统的性能优化工作必须立刻加速。沈工，你们组要承担起更重的担子。”
他只字未提“启明”。
压力再次回到了沈若渝这边。而且，这次是以“立功”之后被委以“重任”的形式，让她更加难以推脱和反驳。
接下来的几天，沈若渝和林未陷入了更加繁重和枯燥的“银河”系统优化任务中。分析日志，定位瓶颈，编写补丁，测试……这些都是必要的工作，却与“启明”那个充满想象力和开创性的世界截然不同。
林未感觉自己像被捆住了手脚，眼睁睁看着时间流逝，看着自己与“启明”的距离似乎又被拉远，而身体的异变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时刻可能落下。
在一次深夜加班，只有她们两人在实验室时，林未看着沈若渝伏案工作的疲惫侧影，终于忍不住开口。
“沈工，‘启明’……我们真的就这样放弃了吗？”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沈若渝没有立刻回答，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完成了一个计算后才抬起头。她的脸上带着深深的倦意，但眼神依旧清澈而坚定。
“放弃？”她轻轻重复了一遍，摇了摇头，“我从未想过放弃。但现在的情况，硬碰硬没有意义。顾副所长需要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成果，是能立刻体现在报告上的性能提升。”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远处零星的灯火。
“林晓，你知道搞科研，有时候就像在黑暗中摸索。‘银河’的优化，是沿着别人画好的路线走，虽然辛苦，但方向明确。而‘启明’……它是我，或许也是你，看到的黑暗中的一点微光。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直接冲向那点光，那样只会碰得头破血流，甚至把光也扑灭。”
她转过身，看着林未，眼神深邃：“我们要做的，是借着完成‘银河’任务这股东风，积蓄力量，同时，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悄悄为‘启明’铺路。”
“铺路？”林未若有所思。
“没错。”沈若渝走回办公桌，从锁着的抽屉里又取出几页新的草稿，“我在优化‘银河’内存管理模块时，发现了一些共性问题。我正尝试将‘启明’关于分页和动态调度的部分思想，以一种极其隐蔽的方式，融入到这个优化补丁里。这就像……埋下一颗种子。”
林未瞬间明白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沈若渝从未停止思考“启明”，她只是在用另一种更聪明、更符合当下环境的方式在推进。
“而且，”沈若渝的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决绝，“顾副所长给了我们七天时间，拿出一个阶段性的优化方案。这七天，是我们的机会，也是‘启明’的机会。”
七日攻防，就此拉开序幕。
白天，她们全力以赴应对“银河”系统的优化，满足顾明远要求的各种指标。沈若渝展现出了惊人的工程能力和效率，将任务分解，带领小组快速推进。
夜晚，当其他人下班后，实验室的灯光常常亮到深夜。沈若渝和林未会摊开那几页关于“启明”核心算法的草稿，就着那微光，进行着无声的探讨。
林未不再直接提出超前的概念，而是更多地从“可能性”和“方向性”的角度，引导沈若渝自己去发现和推导。她会问：“如果我们假设未来的硬件性能会大幅提升，不再那么惧怕上下文切换的开销，那么调度算法设计的首要目标，会不会从‘极致性能’转向‘公平和响应’？”
她会指着沈若渝草稿上某个复杂的结构说：“这个模块的功能很强大，但如果把它拆解成几个更小、更独立的单元，通过清晰的接口通信，会不会更容易实现、测试和维护？就像……搭积木一样？”
模块化、解耦、接口定义……这些在现代软件工程中被视为常识的理念，在此时此地，如同甘霖，悄然滋润着沈若渝干涸的思路。她常常会因为林未一个看似不经意的问题，陷入长久的沉思，然后猛地抓起笔，在草稿上奋笔疾书，眼眸越来越亮。
林未能感觉到，沈若渝的“启明”设计，正在发生一种内在的、脱胎换骨般的变化。它没有直接变得“未来化”，而是在保留其时代内核的基础上，融入了更优雅、更健壮、更具扩展性的基因。这，或许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补全”。
而在这个过程中，林未身体的异变似乎……减缓了？虽然透明化的趋势没有逆转，但那种剧烈的眩晕和时空错乱感出现的频率降低了。仿佛当她不再试图强行“植入”未来，而是作为一种“启发者”融入这个时代的技术演进时，时空对她的排斥力也随之减弱。
这让她看到了一丝希望。
第七天的傍晚，沈若渝将一份厚实的“银河系统内存管理与任务调度优化方案（第一阶段）”报告，放在了顾明远的办公桌上。报告内容扎实，数据翔实，提出的几个优化点直指当前性能瓶颈，预计能带来显著提升。
顾明远仔细翻阅着，脸上的表情从审视逐渐变为惊讶，最后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他不得不承认，沈若渝的能力，确实出众。
“很好，沈工。”他合上报告，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缓和，“你们组这次的工作，效率很高，成果也很实在。我会尽快安排测试和部署。”
沈若渝平静地接受了表扬，没有多言，转身离开了副所长办公室。
没有人知道，在这份扎实的、符合当前技术范式的优化方案背后，隐藏着几处精心设计的、为未来“启明”系统预留的“接口”和“实验田”。也没有人知道，在过去的七个日夜里，两个跨越时空的灵魂，是如何在极限的压力下，为了一束未来的光芒，进行了一场悄无声息却又惊心动魄的攻防战与接力。
林未站在研究室窗口，看着楼下沈若渝走出大楼的身影，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轻轻握了握拳，感觉到指尖那若有若无的透明感。
第一场战役，她们似乎暂时站稳了脚跟。但林未知道，顾明远的疑虑不会轻易打消，而“启明”代码的完全补全，依旧前路漫漫，且留给她的时间，依然紧迫。
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
沈若渝提交的优化方案，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精心打磨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超预期。
方案经过测试后，效果显著。“银河”系统在处理复杂计算任务时的稳定性提升了近百分之三十，响应速度也肉眼可见地变快了。这在整个第七计算机技术研究所内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之前对沈若渝埋头搞“不切实际”的“启明”颇有微词的一些老工程师，也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年轻女工程师扎实的技术功底和解决问题的能力。
顾明远在全所阶段性工作总结会议上，破天荒地用不小的篇幅表扬了第三研究室，特别是沈若渝的“贡献”。他坐在主席台上，戴着金丝眼镜，面容严肃，但语气中的肯定却是实实在在的。
“……沈若渝同志带领的团队，近期在‘银河’系统性能优化上取得了突破性进展，这充分说明，只要方向正确，方法得当，脚踏实地，我们中国的科研人员是完全有能力攻克技术难关的！希望大家都能学习这种务实肯干、勇于创新的精神！”
“务实肯干”、“勇于创新”，这两个词从他口中说出来，用在沈若渝身上，带着一种微妙的讽刺，却又标志着某种风向的转变。坐在台下的沈若渝，面色平静，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攥紧了些。她知道，这暂时的认可，是基于“银河”的成果，而非“启明”。
林未坐在后排，听着台上的表扬，心里却没有多少喜悦，反而隐隐有些不安。顾明远越是肯定，就意味着对沈若渝的“关注”会越多，她们私下进行“启明”研究的风险也就越大。她偷偷看了一眼顾明远，对方正端起茶杯喝水，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她和沈若渝的方向，那眼神深处，依旧藏着一丝难以化开的审视。
表扬带来的直接好处是，研究室里的气氛轻松了不少，沈若渝也获得了一定的喘息空间。她利用这难得的“信任窗口”，开始更大胆地将一些“启明”的前沿思想，以“技术验证”或“辅助工具开发”的名义，进行小范围的实践。
比如，她以“提高代码编写和调试效率”为由，带着林未和另外两个信得过的年轻助手，开始设计一个极其简陋的“代码片段管理库”和“自动化测试脚本框架”。这其实就是现代版本控制（如Git雏形）和持续集成（CI）思想的史前版本，其核心理念——模块化、可复用、自动化验证——正是“启明”系统倡导的软件工程方法论的体现。
林未在这个过程中，小心翼翼地扮演着“灵感提供者”和“逻辑校验者”的角色。她不再直接说出概念名称，而是通过提问和举例，引导团队自己发现这些方法的优越性。
“如果我们每次修改代码，都能自动跑一遍基础的功能测试，是不是就能更快发现错误？”她会在大家被一个隐蔽的Bug折磨得焦头烂额时，适时地提出。
“沈工设计的这个通用数据解析模块，如果不仅能用在A任务，也能稍微修改后用在B任务上，是不是能省下很多重复劳动？”她会在看到代码重复时，指着图纸建议。
她的这些提议，往往切中要害，提出的时机也恰到好处，逐渐地，连最初对她有些疏离的年轻同事，也开始愿意听取她的意见。林未感觉自己正像一滴水，慢慢融入这个时代的科研洪流，虽然方式迂回，但目标明确。
然而，就在她以为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时，一次意外，几乎将所有的努力推向深渊。
那是一个周末，研究所组织员工去附近的森林公园郊游联谊。意在缓和紧张的工作气氛，增进同事感情。林未本来不想去，她担心离开研究所这个相对熟悉的环境会加剧自己的不适，但在沈若渝眼神的示意下，还是跟着大家一起上了大巴车。
森林公园里林木葱郁，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的光点。大家三五成群，散步、聊天、打扑克。林未尽量跟在人群边缘，避免过多交流。她感到一阵阵轻微的眩晕，周围的景色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隔着一层晃动的毛玻璃。
在一个下坡路段，她脚下一滑，险些摔倒。旁边伸过来一只有力的手扶住了她，是陈建国。
“小林，没事吧？看你脸色不太好。”陈建国关切地问，他今天没穿工装，换了件白色的确良衬衫，显得精神了不少。
“没事，陈工，谢谢，就是有点……头晕。”林未勉强笑了笑，站稳身体。就在刚才身体失衡的瞬间，她口袋里的那本旧笔记本滑了出来，掉在了旁边的草丛里。
两人都没有察觉。
继续往前走了一段，林未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心里猛地一沉——笔记本不见了！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冷汗涔涔而下。那本笔记本，不仅仅是她记录思路的工具，上面那些正在褪色但依旧可辨的、来自未来的知识和符号，是这个时代绝对无法理解，甚至会引发巨大恐慌和猜疑的“异物”！如果被有心人捡到……
“怎么了？丢东西了？”陈建国注意到她的异样。
“笔…笔记本！我的笔记本掉了！”林未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别急，我们沿路回去找找！”陈建国立刻说道，招呼了附近的几个同事一起帮忙寻找。
林未的心跳得像擂鼓，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攫住了她。她几乎是小跑着沿原路返回，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祈祷着笔记本只是掉在了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当他们回到那个下坡路段时，看到顾明远正站在路边，手里拿着的，正是她那本棕色的旧笔记本！他似乎是偶然捡到，正随手翻看着，眉头紧紧皱起，脸上充满了困惑和越来越浓的怀疑。
林未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顾……顾副所长！”她几乎是冲了过去，声音发紧，“那……那是我的笔记本！谢谢您捡到！”
顾明远抬起头，目光从笔记本上移开，落在林未惊慌失措的脸上，又扫了一眼跟过来的陈建国和另外几个同事。他没有立刻将笔记本还给她，而是用手指点了点上面一处墨迹模糊、但符号格外古怪的关于“神经网络反向传播”的草图。
“林晓同志，”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压力，“你这上面记的……是什么？这些符号，这些算式，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这看起来，不像是我们学院的课程内容，也不像是任何公开发表的文献资料啊？”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陈建国也看出了不对劲，想开口帮林未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林未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借口在顾明远那审视的目光下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沈若渝闻讯赶了过来。她看到顾明远手中的笔记本，再看到林未煞白的脸色，瞬间明白了大半。她的心也猛地一沉，但脸上却迅速恢复了镇定。
“顾副所长，”沈若渝走上前，语气自然地解释道，“这是我让林晓整理的一些……国外最新技术动态的摘录和推演。有些符号是她为了速记自己瞎编的，有些则是影印资料不清，她凭理解临摹的，可能失真了。都是些不成熟的想法，还没来得及整理汇报，让您见笑了。”
她一边说，一边很自然地从顾明远手中拿过了笔记本，合上，递还给林未，动作流畅，仿佛理所当然。“还不谢谢顾副所长？以后这么重要的学习笔记要收好。”
林未如梦初醒，连忙接过笔记本，紧紧抱在怀里，低头道：“谢谢顾副所长！”
顾明远看着沈若渝，眼神闪烁。沈若渝的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研究所确实会收集一些国外的技术资料，年轻人自己搞点符号速记也说得通。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那笔记本上的某些“推演”，透出的思路太过怪异，甚至……超前。
他看了看惊魂未定的林未，又看了看一脸坦然、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的沈若渝，心中的疑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哦？国外动态？”顾明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目光在沈若渝和林未之间来回扫视，“看来沈工和林晓同志，在技术追踪方面，走得很靠前嘛。有机会，倒是可以拿出来大家一起学习讨论一下。”
这话看似鼓励，实则暗藏机锋。
“一定，等我们整理出清晰的报告后，一定向顾副所长和所里汇报。”沈若渝滴水不漏地回应。
郊游的后半段，在一种表面和谐、内里暗潮涌动的气氛中结束了。
回程的大巴上，林未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笔记本，靠在车窗上，脸色依旧苍白。她能感觉到，顾明远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沈若渝坐在她旁边，沉默地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侧脸线条紧绷。
这一次，她们虽然侥幸过关，但无疑是在顾明远心中埋下了一颗更大的怀疑的种子。这本笔记本，就像一颗无声的惊雷，虽然暂时没有炸响，却让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风暴，正在酝酿。
林未知道，她和沈若渝的“脆弱同盟”，以及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启明”计划，即将迎来真正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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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完）
敬请期待第五章：《信任的裂痕》
在第五章中，顾明远会如何调查笔记本的真相？沈若渝和林未的关系会因这次危机产生怎样的变化？而林未身体与时空的排斥，是否会因为这次惊吓而加速？暗处的较量，即将摆上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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