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微光与暗流
林未设计的新表格，是在第二天上午，趁着沈若渝独自在办公桌前核对数据时，才鼓足勇气递过去的。
她没有多解释，只是将画在笔记本纸上的草图轻轻放在沈若渝手边，低声道：“沈工，我看大家记录数据很繁琐，容易出错，核对起来也麻烦。我…我设想了一种格式，不知道能不能提高点效率。”
沈若渝从一堆图纸中抬起头，眼神里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一丝疲惫。她瞥了一眼那张纸，目光起初是随意，随即微微一凝。
纸上画的表格，清晰地区分了原始数据、中间计算过程和最终结果，设置了校验栏，还预留了备注空间。线条横平竖直，分区明确，逻辑一目了然。这与当前使用的、往往因人而异、杂乱无章的记录方式截然不同，透着一股简洁高效的美感。
沈若渝拿起那张纸，仔细看了半晌，手指无意识地在表格的校验栏上点了点。“这个‘复核签名’…有点意思。”她抬眼看向林未，眼神中的不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探究，“你怎么想到的？”
林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脱口而出：“以前…在学校帮老师整理过类似的数据，胡乱想的，不知道合用不合用。”
沈若渝没再追问，只是将图纸折好，收进了自己的抽屉。“我会考虑一下。你去忙吧。”
没有赞扬，也没有否定。但林未看到，当天下午，沈若渝在布置新的数据记录任务时，虽然没有完全照搬她的设计，却明显借鉴了分区和校验的思路，要求大家记录得更规范。
这小小的、未被言明的认可，像一缕微光，驱散了林未心中些许的不安和隔阂。她开始更仔细地观察这个时代，观察沈若渝的工作。
她发现，沈若渝面临的困境，远不止顾明远的轻视。硬件极度匮乏，一台关键的磁带机坏了，需要等几个月才能从国外进口到配件；软件环境原始，几乎没有可用的调试工具，排查一个错误往往需要凭经验和逐行检查晦涩的机器码；团队里虽然不乏有才华的年轻人，但整体技术水平参差不齐，许多基础工作消耗着沈若渝大量的精力。
而“启明”系统，据林未从只言片语中拼凑，似乎是沈若渝构想中的一个全新的操作系统内核，意图突破当时主流系统的限制，更适应中文处理和高可靠性需求。但这个想法在顾明远看来，纯属“浪费时间”、“异想天开”。
这天傍晚，下班铃声响起，同事们陆续离开。林未因为要补抄完之前落下的代码，留在了最后。空荡荡的实验室里，只剩下她和仍在机器前冥思苦想的沈若渝。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被轻轻推开。硬件组的陈建国探进头来，他手里拿着一个铝制饭盒。
“沈工，还没走啊？”他声音洪亮，带着北方汉子特有的爽朗，“喏，食堂今天蒸了包子，我给你带了两个，还热乎着。”
沈若渝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浅淡的笑意：“谢谢你，陈工。放那儿吧，我一会儿吃。”
陈建国把饭盒放在沈若渝旁边的桌子上，却没有立刻离开。他搓了搓手，似乎有些局促，目光落在打开的机柜上。“这老伙计又闹脾气了？”他指的是那台出故障的磁带机。
“嗯，驱动模块不稳定，读带总出错。”沈若渝叹了口气，“联系了厂家，说配件要等。”
陈建国凑过去，俯身仔细观察着那些复杂的机械结构和他亲手焊接的电路板。“我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从别的报废机器上拆个零件下来先顶着。”他说话时，目光不时瞟向沈若渝，那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和…某种笨拙的倾慕。
林未在一旁默默看着，心里泛起一丝暖意。这个陈建国，看起来粗犷，心思却细腻，是这压抑环境里，少数能给奶奶带来温暖的人。
陈建国终于注意到了角落里的林未，笑着打招呼：“林晓同志也还没走啊？怎么样，还习惯吗？”
“习惯，挺好的，陈工。”林未连忙回答。
“习惯就好！有啥困难就说，别客气！”陈建国哈哈一笑，又对沈若渝道，“那你们忙，我先走了，包子趁热吃啊！”
陈建国离开后，实验室重新安静下来。沈若渝拿起一个还有些温热的包子，慢慢吃着，目光却依然停留在机器图纸上。
林未鼓起勇气，假装随意地问道：“沈工，那个‘启明’系统…听起来很厉害。”
沈若渝动作一顿，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复杂，但没有回避。“一个想法而已。现在所里的资源，支撑不起来。”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深深的遗憾。
“可是…如果做成了，对以后的发展应该很重要吧？”林未试探着追问，心跳加速。她希望能引导沈若渝说出更多关于“启明”的信息。
沈若渝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着什么。最终，她放下包子，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打开一个上了锁的抽屉，从里面取出几张写满公式和代码草稿的纸。
“这是最初的一些构想，”她将其中半张递向林未，声音压低了些，“核心是如何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实现任务调度和内存管理的智能化，以及…更好地理解我们的文字。”
林未接过那半张泛黄的草稿纸，目光落在那些熟悉的笔迹和代码结构上。只一眼，她的呼吸几乎停止！
那代码的书写习惯，变量命名的逻辑，甚至几个独特的缩进方式…与她记忆中奶奶晚年偶尔写下的、她一直未能完全理解的某些代码片段，如出一辙！虽然眼前的只是残缺的片段，但那种血脉相连的“技术基因”让她瞬间确定——这就是“启明”！
她强压下心中的激动，装作认真阅读的样子。就在这时，她随身携带的旧笔记本从工装口袋里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沈若渝弯腰帮她捡起。笔记本摊开的那一页，恰好是林未之前记录的、关于分布式系统一致性算法的现代思路，墨迹已经比前几天更加模糊。
沈若渝的目光扫过那些褪色的字迹和陌生的符号，瞳孔骤然收缩。她拿着笔记本，没有立刻还给林未，而是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地刺入林未的眼睛。
“林晓，”她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冰冷和压迫感，“你到底是什么人？这些…是什么东西？”
与此同时，副所长办公室。
顾明远坐在办公桌后，手里拿着的，正是人事科送来的关于“林晓”的档案材料。薄薄几页纸，记录简单得过分——某师范学院物理系应届毕业生，分配至本所实习。家庭成分清白，社会关系简单。
然而，电话那头，他托人去该师范学院核实的朋友，却给出了不同的反馈。
“老顾，有点奇怪啊。他们系里今年的毕业生名单里，确实有个叫林晓的，但是…档案照片和你描述的人，对不上号。而且，他们表示，并没有收到关于这个学生分配到你们所的正式通知函…”
顾明远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闪烁着狐疑和警惕。
“档案一片空白…人对不上号…还有她那些古怪的言行…”他放下电话，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喃喃自语，“这个林晓，来得蹊跷。”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份关于近期研究所技术动向的汇报材料，目光落在其中一行关于“沈若渝非正式提出新型系统架构”的记录上。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升起。这个突然出现的、神秘的“实习生”，会不会和沈若渝那些“不安分”的想法有关？
他决定，要更密切地关注这个叫林晓的年轻人。暗流，开始在研究所平静的表面下涌动。
而实验室里，面对沈若渝突如其来的、直指核心的质问，林未的大脑一片空白，冷汗瞬间湿透了衣背。
她该怎么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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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室里，日光灯发出轻微的嗡鸣，将沈若渝审视的目光照得格外清晰锐利。那本摊开的、字迹正在神秘褪色的笔记本，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林未几乎要跳起来。
“我……”林未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大脑疯狂运转，无数个借口掠过，又被迅速否定。在沈若渝这样聪明且严谨的人面前，任何拙劣的谎言都只会加重怀疑。
沈若渝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她晃了晃手中的笔记本，指着上面那些模糊却结构奇特的符号和算式：“这些符号，我从未见过。这种算法逻辑，也完全不同于我们所知的任何体系。林晓，或者……我该叫你什么？这些东西，不是一个师范学院物理系毕业生能写出来的。你的指法，你的思路，甚至你偶尔脱口而出的‘术语’……你究竟是谁？”
压力如山般倾泻下来。林未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她看着沈若渝，看着眼前这张年轻而执拗的脸，与记忆中奶奶晚年那双看透世事、充满智慧与包容的眼睛逐渐重叠。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坦白，把一切都告诉她！或许，只有真诚，才能换取在这个时空立足的一线生机，才能找到补全“启明”的道路。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周遭所有沉闷的空气都吸入肺中，再缓缓吐出。她没有试图去拿回笔记本，而是抬起头，迎上沈若渝的目光，眼神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沈工，”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但努力保持着清晰，“我无法解释我所有的来历，这听起来会非常荒谬，甚至危险。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来到这里，没有任何恶意。恰恰相反，我的目标，或许和你的‘启明’有关。”
她伸手指向那半张还放在桌上的代码草稿。“这个系统，它不应该止步于此。它蕴含的思想……关于智能调度，关于对自然语言，尤其是中文的深层理解，关于构建一个更可靠、更‘懂人心’的底层架构……这些在未来至关重要！”
“未来？”沈若渝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眉梢挑得更高，语气中的质疑更浓。
“是的，未来！”林未豁出去了，她必须抛出一些真正有分量的东西来取信于人。她指着笔记本上一处几乎淡不可见的、关于“缓存一致性协议”的草图，“比如您正在头疼的系统稳定性问题，尤其是在多任务并发时。传统的锁机制开销太大，而一种基于……基于‘事件驱动’和‘无锁队列’的思想，”她选用了尽可能贴近当前技术语境又能暗示未来的词汇，“可以极大降低冲突，提升响应效率。我只是……模糊地知道有这样一种方向。”
她又指向沈若渝那半张草稿上某个关于内存分配的模块，“还有这里，静态分区浪费严重，动态分配又容易碎片化。如果引入一种……‘分页’和‘惰性加载’的概念，是不是能更好地利用有限的内存资源？”
这些概念，对于1985年的环境来说，无疑是超前的。沈若渝的瞳孔再次收缩，她死死盯着林未，又低头看看草稿，再看看笔记本上那些匪夷所思的符号。林未的话，像一把钥匙，插入了她脑海中某些一直困扰着她的技术锁孔，并发出了“咔哒”的契合声。
荒谬感与一种奇异的、被点亮的兴奋感在她心中交织。这个“实习生”太古怪了，但她提出的这些“模糊方向”，却像黑暗中突然划过的流星，照亮了之前未曾设想过的路径。
“你……从哪里知道这些的？”沈若渝的声音低沉下去，少了几分质问，多了几分探究和难以置信。
“我无法说出具体来源，”林未恳切地看着她，眼神真诚而带着一丝哀求，“这涉及到我无法言说的秘密。但我恳请您相信我，沈工。我对您，对研究所，对‘启明’系统，绝无半点不利之心。我只是……只是想看到它成功，比任何人都想。”
她顿了顿，用一种近乎预言般的口吻轻声说：“‘启明’的意义，远超出您现在的想象。它不仅仅是一个操作系统，它可能……是奠定未来某种技术文明的基石之一。而它的核心，需要一种‘校准’，一种防止技术偏离初衷的……灵魂。”
“灵魂？”沈若渝喃喃重复，这个词从一个搞技术的人口中说出来，显得有些突兀，却又莫名地触动了她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她构想的“启明”，确实不仅仅是为了更快、更稳定，也隐约包含着让技术更好服务于人的模糊愿望。
实验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沈若渝的目光在林未脸上和那本诡异的笔记本之间来回逡巡。她在权衡，在判断。这个突然出现的、浑身是谜的年轻人，带来的究竟是灾难，还是……机遇？
最终，她缓缓将笔记本合上，递还给林未。动作间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
“你的话，我无法完全理解，更无法尽信。”沈若渝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份疏离感减弱了些，“但你看待技术的眼光……很特别。关于‘启明’的那些话，也说到了我心里。”
她没有说相信，也没有说不信。她选择了一种技术工作者特有的谨慎和务实。
“从现在起，”沈若渝看着林未，眼神锐利，“你跟着我，参与‘启明’前期的预研和算法论证工作。但是，你提出的每一个想法，都必须有我能理解的逻辑支撑，至少是方向性的。而且，在任何人面前，包括陈工，都不能再显露你那些……‘特别’之处。明白吗？”
这是一种有限的接纳，也是一场严酷的考验。
林未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同时又感到了更大的压力。她用力点头：“我明白，沈工！谢谢您！”
她知道，这只是第一步。取得沈若渝的初步信任，如同在坚冰上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而如何通过这道裂缝，融化和汲取足够的信任，去共同补全“启明”，并应对来自顾明远乃至整个时代的无形压力，将是更艰巨的挑战。
几天后，副所长办公室。
顾明远听着手下人关于“林晓”的汇报，脸色阴沉。
“……接触的人不多，主要是沈工和硬件组的陈建国。工作表现……沈工似乎让她参与了一些资料整理和基础论证，暂时看不出异常。就是……就是人有点闷，不太合群。”
“不合群？”顾明远手指敲着桌面，“是心里有鬼，还是另有任务？”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继续观察，重点留意她和沈若渝私下接触的情况。另外，下次研究室例会，我会亲自去听听。”
他倒要看看，这个档案空白的“实习生”，和那个总想搞点“大动静”的沈若渝，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暗流并未平息，反而因为林未的初步立足，而变得更加湍急。在通往“启明”的道路上，第一道真正的风浪，正在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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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完）
敬请期待第三章：《风起青萍》
在第三章中，林未将正式参与“启明”的早期工作，她超越时代的思维将如何与沈若渝扎实的技术功底碰撞出火花？顾明远在例会上的突然袭击，又将引发怎样的冲突？而林未笔记本的褪色现象，似乎与她的“干预”行为产生了某种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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