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夜与光芒
秋雨缠绵，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灰网，笼罩着城市。雨点急促地敲打着急诊室冰冷的玻璃窗，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像是在为生命倒计时。
林未紧紧攥着奶奶沈若渝的手。那只手，曾经在泛黄的键盘上敲击出引领一个时代的代码，曾经温柔地抚摸过她童年的发顶，此刻却冰凉、枯瘦，无力地躺在她的掌心，只剩下仪器屏幕上起伏的波形，证明着生命微弱的留存。
“奶奶……”林未的声音哽咽在喉咙里，窗外划过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沈若渝安详而疲惫的面容。八十九年的风霜，刻印在每一道皱纹里，也刻印在她毕生奉献的计算机科学史册中。这位国内最早一批接触计算机、参与过自主操作系统研发的先驱，终究没能熬过这个深秋。
监护仪发出一声刺耳的长鸣。波浪线拉成一条笔直的、无情的绿线。
世界，在那一声长鸣中，仿佛静止了。窗外的雨声变得遥远，护士匆忙的脚步声也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林未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她死死握着那只已然失去温度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什么。
……
处理完奶奶的后事，空荡荡的老屋里只剩下回忆的气息。书房里，那台陪伴了奶奶半生的老式计算机，像一尊沉默的黑色纪念碑，积着薄薄的灰尘。鬼使神差地，林未按下了开机键。她本以为这台早已退役的“古董”已经无法启动，没想到风扇竟发出熟悉的嗡鸣，屏幕闪烁了几下，亮了起来。
硬盘灯疯狂闪烁，似乎在执行某个深藏的命令。林未愣愣地看着，作为一个专业的AI工程师，她意识到这绝非正常现象。果然，一个从未见过的、加密等级极高的文件图标自动弹出在屏幕中央，密码框随即消失，文件自行展开。
没有复杂的目录，只有一行简洁却如同惊雷的字，映入她的眼帘：
“去找1985.07.12，补全‘启明’代码。”
1985年7月12日？那是什么日子？“启明”代码？奶奶从未提起过。林未的心脏狂跳起来，指尖下意识地触摸屏幕上那行字，仿佛能触摸到奶奶留下的秘密。
就在指尖接触屏幕的瞬间——
一道无法形容的强光猛地从屏幕中爆发出来，瞬间吞噬了整个房间，吞噬了她的视觉，她的意识，她的一切。那光并非灼热，却带着一种撕裂时空的磅礴力量，将她猛地向后拉扯，坠入无边的混沌……
“……同志？新来的大学生同志？你没事吧？”
一个带着浓重口音、略显焦急的声音钻入耳膜。林未猛地睁开眼，刺目的阳光让她瞬间眯起了眼睛。
不是医院，不是奶奶的老屋。
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陈旧的长椅上，身下是硬质的木板，硌得背生疼。头顶是茂密的梧桐树，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尘土和一种……淡淡的煤烟味？
她撑起身，茫然四顾。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红砖砌成的低矮楼房，墙上刷着白色的标语——“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向科学技术现代化进军”。穿着蓝色、灰色、绿色工装的人们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叮铃铃地掠过，车铃清脆。远处，一栋较为高大的苏式建筑楼上，竖立着几个巨大的红色十字标语：“自力更生，艰苦创业”。
这是……哪儿？
“哎呀，你可算醒了！”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戴着眼镜的年轻男人跑到她面前，松了口气，“刚才看你晕倒在路边长椅上，可把我们沈工急坏了！你是新分配来的大学生林晓吧？”
林晓？林未愣住了。她不是林未吗？
她低头看向自己，身上不知何时也套了一件不合身的、同样款式的蓝色工装。她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一支笔和一个薄薄的工作证。翻开，上面赫然写着：“姓名：林晓。单位：第七计算机技术研究所。职务：实习研究员”。照片竟然是她自己，只是眼神略显呆滞。
大脑一片混乱。穿越？这种只存在于网络小说里的概念，真的发生了？1985年？那个加密文件……那行字……
“还愣着干什么？快跟我来，沈工等着呢！”年轻同事不由分说，拉着她的胳膊就往那栋苏式主楼走去。
楼道里阴暗，弥漫着机油、纸张和一种老式电器特有的气味。墙壁的下半部刷着绿色的油漆，上半部是白色的石灰墙，许多地方已经斑驳。他们在一扇挂着“第三研究室”牌子的木门前停下。
同事敲了敲门，推开门，探头进去：“沈工，人接到了，刚才有点不舒服，现在好了。”
说完，他把林未往里轻轻一推。
研究室里堆满了资料和图纸，几台庞大的、机柜式的计算机发出低沉的运行声，指示灯像繁星一样闪烁。一个穿着合体蓝色工装、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子，正背对着门口，俯身在一台打开盖板的机器前，手里拿着万用表测量着什么。
听到动静，她直起身，转了过来。
那一刻，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勾勒出她清晰的侧脸轮廓。挺拔的鼻梁，专注而明亮的眼神，紧抿的嘴唇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这张脸，林未太熟悉了——在无数张泛黄的老照片里，在奶奶偶尔提起的年轻岁月里，在她自己日渐模糊的童年记忆里……
沈若渝。
她的奶奶。不是晚年那个白发苍苍、慈祥温和的老人，而是二十八岁，正处在生命中最富才华、最具锐气的年纪。眼前的沈若渝，眼神里充满了林未从未见过的、属于开拓者的光芒和一丝被现实压抑的锐利。
林未呆呆地看着她，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时空错位感让她头晕目眩。
沈若渝打量了她一眼，眉头微蹙，似乎对这位新来的实习生有些不满——脸色苍白，眼神恍惚，连基本的报到礼仪都不懂。
“你就是林晓？”她的声音清亮，带着一种技术工作者特有的简洁和冷静，“身体不舒服就去医务室看看，别耽误工作。既然来了，先把这些资料整理一下，然后把这几页代码手抄一遍，熟悉一下我们的指令集。”
她指了指旁边桌子上厚厚一摞油印资料和几页写满八进制、汇编语言代码的纸张。
手抄代码……林未看着那陌生的指令和泛着油墨味的纸张，一种荒谬感油然而生。在她的时代，AI已经能自动生成优化大部分代码，这种原始的学习方式早已被淘汰。
她下意识地看向旁边一台连接着终端的老式计算机，键盘是厚重的机械式，键帽上的字母已经磨损。
沈若渝看她不动，以为她不会操作，便走过去，熟练地打开电源，进入一个极其简陋的行编辑器界面。“看好了，就这样，一行一行输入，检查，修改。这是基本功。”
林未鬼使神差地坐到了终端前。屏幕上闪烁的光标，让她找回了些许熟悉感。沈若渝给她演示的，是一段简单的循环程序。看着那繁琐的指令，林未几乎是本能地，手指在键盘上飞舞起来——她不是在逐行输入，而是在理解逻辑后，试图用更简洁的方式重构。
她下意识地按下几个组合键，试图调用“复制”、“粘贴”甚至“注释”功能……当然，毫无反应。只有键盘发出“咔哒、咔哒”的笨重声响。
沈若渝原本已经转身准备继续自己的工作，听到这异常流畅且节奏古怪的敲击声，猛地回过头。
当她看到林未那完全不符合当前编程规范、却隐隐透着某种高效逻辑雏形的操作时，她脸上闪过一丝极度的震惊和困惑。这个实习生……她在干什么？她的指法，她的思路，甚至她试图使用的那些根本不存在的“快捷键”……
沈若渝一步跨到林未身边，紧紧盯着屏幕和她的手指，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你……你刚才想做什么？你这是什么手法？”
这声惊叹，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这个1985年的计算机研究所里，荡开了跨时空协作的第一圈涟漪。
而林未，在沈若渝锐利的目光注视下，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稍稍找回了一丝理智。她看着眼前年轻而陌生的奶奶，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双属于“林晓”的手，一个清晰而可怕的念头浮现——
她，林未，来自2025年的AI工程师，真的被困在了1985年，成了自己奶奶手下的实习生。
并且，她必须找到那个名为“启明”的代码，才能找到回家的路，或许……也能解开奶奶一生的心结。
她的追光之路，就在这一片陌生的时空中，正式开始了。
沈若渝的目光像探针一样，紧紧锁定在林未的手指和屏幕上那几行略显怪异的代码结构上。那声“你这是什么手法？”在空旷的实验室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质询。
林未的心脏猛地一缩，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的工装。她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来自未来的肌肉记忆，在这个连图形界面都尚未普及的时代，显得如此格格不入，甚至…诡异。
“我…我…”大脑飞速旋转，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我以前…在学校接触过一些…不太一样的机器，习惯有点乱。”这个借口苍白无力，连她自己都不信。
沈若渝的眉头没有舒展，眼神中的怀疑更深了。她没再追问，只是深深地看了林未一眼，那目光似乎要穿透她笨拙的伪装，看清她内核里究竟藏着什么。
“把资料整理好，代码抄完。下班前交给我。”她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冷静，甚至更添了几分疏离。说完，她便转身回到自己的机器前，重新拿起万用表，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
但林未知道，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务之急是融入，是观察，是找到关于“启明”和那个关键日期“1985.07.12”的线索。她拿起那摞厚重的油印资料，纸张粗糙，墨迹有些模糊，散发着浓重的油墨味。标题是《“银河-I”型计算机系统指令详解及编程规范》。
“银河…”林未喃喃自语，这是奶奶那代人筚路蓝缕时仰赖的“国之重器”，在她所处的时代，早已是博物馆里的展品。她开始翻阅，那些复杂的八进制地址、繁琐的汇编指令，对她而言既陌生又熟悉，像是看到了计算机语言的“甲骨文”，需要费力地去解读其背后的逻辑。
手抄代码更是一种折磨。习惯了键盘敲击和智能提示的她，用钢笔在稿纸上一笔一画地书写那些容易混淆的字符（数字0和字母O，数字1和字母I），必须全神贯注，否则一个笔误就可能让整个程序无法运行。手腕很快开始酸胀，精神上的隔阂感更让她疲惫。
期间，有其他研究员进出实验室，大多行色匆匆，偶尔有人好奇地打量一眼这个面生的“实习生”，但也只是点点头，便投入到各自的工作中。整个研究室弥漫着一种专注甚至略显沉闷的气氛，只有机器运行的嗡嗡声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午饭时间，带她来的那个年轻同事——后来知道他叫小李——热情地招呼她去食堂。食堂里人声鼎沸，大家拿着铝制饭盒排队打饭。饭菜简单，土豆白菜里零星几点肉星，主食是粗糙的米饭或馒头。人们围坐在简陋的长桌旁，边吃边讨论着技术难题，或者抱怨一下配件难搞。
林未默默地听着，捕捉着信息碎片。她听到有人提起“沈工提出的那个新架构又被顾副所长否了”，有人抱怨“进口的磁芯存储器又坏了，国内修不了”，也有人好奇地向小李打听她这个“新来的大学生”。
“顾副所长…”林未记住了这个名字。看来，奶奶在这个时代的工作，并非一帆风顺。
下午，沈若渝交给林未一个更实际的任务——协助整理近期实验数据的记录。林未打起精神，试图表现得专业。当她看到研究员们用计算尺和手摇计算机处理海量数据时，效率之低让她咋舌。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那里空空如也——她的智能手机不见了。穿越时，它似乎遗落在了时空乱流中，或者…
她借口去洗手间，在无人的角落仔细检查自己随身带来的物品。除了那身不合体的工装和工作证，只有一支普通的钢笔，和…那本她穿越时正在阅读的、写有她大量现代AI研究笔记的旧笔记本。
她翻开笔记本，心猛地一沉。
原本清晰的字迹，边缘开始变得有些模糊，像是被水浸过一样，微微晕染开。特别是最近写下的几页，关于神经网络优化算法的部分，墨迹明显变淡了！
这不是幻觉。
联想到自己偶尔出现的恍惚感和身体的疲惫，一个可怕的猜想浮现：她的存在，她带来的“未来信息”，正在被这个时空排斥？或者说，她在“消耗”什么才能维持在这里的形态？
这个发现让她感到一阵恐慌。时间，可能真的不站在她这边。
回到实验室，她看到沈若渝正站在一台打开的机柜前，眉头紧锁。机柜里是密密麻麻的电路板和缠绕的线缆，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散热不行，”沈若渝像是在对身边的同事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持续高负荷运算，温度降不下来，稳定性就没法保证。顾副所长坚持要用这套散热方案，说是成本低…”
林未看着那简陋的风扇和几乎不存在的风道设计，来自未来的知识让她几乎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可以尝试在关键发热元件上加装定向散热片，优化一下内部风道，形成负压，应该能改善…”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 again 超出了“实习生”应有的认知范畴。
沈若渝和那位同事同时转过头，惊讶地看着她。
空气瞬间凝固。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梳着整齐分头、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面色严肃。他的目光在室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沈若渝身上。
“沈工，”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腔调，“关于你上次提交的那个‘启明’系统核心算法提案，所里经过慎重研究，认为目前条件还不成熟，过于理想化，而且…”
他顿了顿，目光若有若无地瞟了一眼旁边站着的林未，似乎觉得在外人面前说这些不太合适，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语气加重：
“女人的想法，到底还是不够稳重，缺乏大局观。现阶段，我们应该把精力放在更稳妥、更能快速见成效的项目上。”
这话如同一条冰冷的鞭子，抽在空气中。
林未看到，沈若渝的背脊瞬间挺直了，握着螺丝刀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但她没有反驳，只是紧抿着嘴唇，眼神里翻涌着屈辱、愤怒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林未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她终于亲眼看到了奶奶曾经可能面对的不公和轻视。也瞬间明白了，那行“补全‘启明’代码”的背后，承载着怎样的遗憾与未竟的梦想。
那个中年男人，想必就是顾明远副所长了。
顾明远说完，没再多看沈若渝一眼，仿佛只是下达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通知。他的目光转而落在林未身上，带着审视。
“这位就是新来的实习生林晓同志吧？”他脸上挤出一丝公式化的笑容，“欢迎啊。要好好向老同志学习，脚踏实地，不要好高骛远。”
意有所指的话，让林未只能低下头，含糊地应了一声。
顾明远离开后，实验室里陷入了更深的沉寂。那位同事拍了拍沈若渝的肩膀，叹了口气也走开了。
沈若渝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夕阳透过窗户，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独和倔强。
林未看着她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笔记本上那正在褪色的字迹，一股强烈的冲动在她心中涌起。
她不能只是旁观。她必须做点什么。
为了找到回家的路，也为了…眼前这个年轻时代，正身处困境的奶奶。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钢笔，目光落在那些低效的数据记录本上。一个念头逐渐清晰——或许，可以从一些“微不足道”的、不会直接改变历史进程，但能展现价值的地方开始。
比如，帮他们设计一种更高效、更不易出错的数据记录和统计表格？
夜幕缓缓降临，研究所里亮起了昏黄的灯光。林未坐在桌前，就着灯光，开始在自己的旧笔记本上，用开始褪色的笔，小心翼翼地画起表格。她不知道这小小的举动会带来什么，但这是她在1985年，迈出的试探性的第一步。
窗外的梧桐树在晚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低语着一个即将开始的、跨越时空的故事。
（第一章 完）
敬请期待第二章：《微光与暗流》
在第二章中，林未改进的表格是否会得到认可？沈若渝将如何应对项目被否的困境？顾明远对林未的调查将悄然展开，而林未随身物品的异变也愈发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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