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滨的夜被无数夜灯点亮，反倒衬得天空格外浓郁。

港口黑手党总部顶层办公室没有开主灯，只有桌上的一盏台灯亮着，在森鸥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他站在窗前，背对着光，手里的红酒杯在窗外灯火的映照下，泛着惬意的光泽。

“她送来了邀请函。”

太宰治坐在台灯光晕的边缘，手腕的绷带在昏黄线下泛着红。桌上一张泛黄的纸页，边缘有被烧灼的痕迹。纸上的字迹清晰工整：

【数据已归位。静候来访。】

落款处画着一只简笔的鸟，翅膀微张，像要起飞。

“今天下午出现在门房的旧书里。”太宰治把纸页放在灯光下，“根据之前的种种超自然现象，对方有很大几率是一位科学家。”

中也靠在窗边的阴影里，换了惯常的黑色衣裤，腰腹处的绷带被衣料遮盖，只在侧身时隐约显出轮廓。他盯着那张纸：“她在等我们，真是麻烦。”

“一直如此。”森鸥外转过身：“从十五年前开始，她就在等合适的标本。而现在……”他的目光扫过两人，“她等到了。”

办公室安静下来。窗外的夜灯在远处连成流动的光河，横滨的夜晚从未真正沉睡。

“第七区那三个人醒了。”森鸥外走到桌后坐下，声音很平，“但他们什么都不记得。记忆被清洗得干干净净，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唯一能确定的是，改造发生在十五年前。”

“十五年。”

十五年前，龙头战争最混乱的时候，很多人消失了，很多事被掩盖在废墟下面，估计他们就是其中的冰山一角。”

“而现在时机成熟了。”话锋一转，森鸥外放下酒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响，“因为你们。”

太宰治抬眼。

“重力使者与人间失格。”森鸥外缓缓说，“两种完全相反的异能能力，却能协同作战——这在她的理论体系里，是前所未有的样本。完美的矛盾体，也是值得收藏的错误。”

中也嗤笑一声：“所以她搞这么大动静，就为了抓我们回去泡在那‘罐头’里？”

“不完全是。”太宰治站起身，走到窗边与中也并肩。窗外夜灯的光流进室内，在他脸上镀了层金。“如果只是为了抓捕，第七区就是最佳时机。三个改造体加上摇篮力场，我们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但她放我们走了，为了确认样子，以免在遇到换装情况？”中也接上，宝蓝色眼睛在昏暗光线下亮得灼人。

“因为她要的不是尸体。”太宰治转过脸看他，“小狗真笨，她要的可是活体观察。记录自然状态下的行为模式、反应机制、协同方式。”

森鸥外轻轻点头：“第二阶段才是解剖与分析。”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远处港口的汽笛声穿透夜色传来，低沉，悠长。

“七十二小时。”森鸥外忽然说，“她给的时限。这不是游戏，是最后通牒。”

太宰治没有立刻回应。他走回桌边，拿起那张纸页，对着台灯的光仔细观察。纸页的背面有极淡的、不规则的水渍痕迹，不是泪痕，更像是某种液体挥发后留下的印记。

“图书馆。”他忽然开口。

中也看向他。

“这种纸张，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市立图书馆特制的防腐纸。”太宰治的指尖摩挲着纸面，“上面的气味……是樟脑和萘丸混合的味道，老式图书馆用来防虫防蛀的。现在还在用这种方法的，全横滨只有一个地方。”

森鸥外微微眯起眼睛：“市立中央图书馆的地下善本库。”

“而且那里，”太宰治顿了顿，“是雨宫秀信学生时代最常去的地方。借阅记录显示，失踪前三个月，他几乎每天都泡在里面，从开馆待到闭馆。”

“他在准备什么。”中也说。

“或者，”太宰治看向窗外那片被夜灯照亮的漆黑，“他在那里留下了什么。”

森鸥外站起身，走到两人面前。台灯的光从他身后照来，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你们要去吗？”

太宰治笑了。那笑容很淡，几乎看不见，但眼里有光，棋手看到有趣局面的那种光。

“她希望我们去。”他说，“那就去。”

中也看着他，嘴角扯了扯：“现在？”

“现在。”太宰治将纸页仔细折好，放进衬衫内侧口袋，“趁她还没改变主意。”

两人转身走向门口。

手碰到门把时，森鸥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太宰君，中也君。”

他们回头。

森鸥外站在台灯的光晕外，整个人几乎融在黑暗里，只有声音清晰：

“小心些。”

“她准备了十五年。”

“不会只是一个陷阱那么简单。”

太宰治点了点头，推开门。

走廊的灯光倾泻进来，将两人的影子在地板上拉得很长，很长。

门在身后轻轻合拢。

办公室里，森鸥外重新走回窗边。他端起酒杯，却没有喝，只是静静看着楼下两辆黑色轿车驶出大门，汇入横滨夜晚永不熄灭的光流。

“十五年……”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究竟想要证明什么，雨宫？”

窗外，夜还很长。

---

市立中央图书馆早已闭馆，正门紧闭，只有门檐下的两盏夜灯亮着，在石阶上投下孤零零的光斑。

太宰治和中也从侧面的消防通道进入——门锁是开的，锁芯里没有积灰，像有人刚上过油。通道里一片漆黑，只有紧急出口标志发出幽绿的微光。空气里有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还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化学试剂的刺鼻气息。

中也走在前面，脚步放得很轻。红黑色的重力场在他周身无声流转，感知着四周每一寸空间的细微变化。

“没有监控？”他低声说。

“她不需要。”太宰治的声音在狭窄通道里带着回音，“她知道我们会来，接待客人嘛”

通道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防火门。门没锁，轻轻一推就无声滑开。

门后是地下善本库。

空间比预想中更大。一排排高大的铁制书架像沉默的巨人，向黑暗深处延伸。书架上塞满了档案盒和旧书，纸页泛黄，边缘卷曲。天花板很高，日光灯管大半已损坏，剩下的几盏间歇闪烁，发出滋滋的电流声，让整个空间的光影不断跳动。

化学试剂的味道在这里变得浓郁，樟脑、萘丸，还有别的什么，混成一种陈旧而冰冷的气息。

中也环视四周，空无一人：“什么鬼，她不在这儿。”

“不在这儿。”太宰治走向最近的一排书架，“但她在这里等过我们。”

他停在第三排书架前，指尖拂过其中一个档案盒的标签。标签上的日期：十五年前，秋。他抽出那个盒子，打开——

里面是空的。只有盒底躺着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女人的背影。灰白色长发披在肩后，戴着眼镜，正俯身操作一台老式显微镜。实验室的窗户外是模糊的夜景，几点灯火像是落在黑色绒布上的碎金。照片背面有一行钢笔字：

【初次剥离完成。样本编号001。】

日期是十五年前的今天。

中也走过来，看着照片：“这是她？”

“十五年前。”太宰治将照片翻过来，又翻过去，“她知道我们会找到这个盒子，会看到这张照片。”

“她想说什么？”

“她在说时间。”太宰治抬起眼，目光扫过一排排沉默的书架，“十五年。从第一个样本，到现在的我们。她在展示她的收藏史。”

他把照片放回盒子，继续向库房深处走去。

越往里，书架越稀疏。最后几排完全空了，铁架上积着厚厚的灰尘，蛛网在角落摇晃。但在最后一排书架后的墙面上，有一道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暗门。

门是铁制的，刷成和墙壁一样的灰白色。门把手上没有灰尘。

中也上前，手掌贴上铁门表面。红黑色的微光从掌心渗出，像水银般在门板上铺开，感知内部结构。

“没有机关。”他说，“就是普通的铁门。”

太宰治握住门把手。金属冰冷刺骨，他轻轻转动。

门开了。

门后不是房间，而是一条向下的螺旋楼梯。石阶很窄，勉强容一人通过，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但中间有一道清晰的、新鲜的足迹，像是刚有人走过。

“下去吗？”中也问。

太宰治没有立刻回答。他站在楼梯口，微微侧头，像是在倾听什么。下方传来极细微的气流声，还有隐约的……水滴声？

“她在下面。”他说。

“你怎么知道？”

“因为，”太宰治忽然笑了，那笑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我闻到美丽小姐的味道了。”

哦…在这种情况，他怎么敢开玩笑的。

他率先踏上楼梯。

中也紧随其后。

楼梯很长，螺旋向下，仿佛没有尽头。空气越来越冷，化学试剂的味道也越来越浓，混合着某种防腐液体的刺鼻气息。墙壁是粗糙的石砌，摸上去潮湿冰冷。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光亮——

不是电灯，是烛光。

昏黄，摇晃，将人影投在石壁上，拉得扭曲而漫长。

楼梯尽头是一个宽敞的地下石室。

室内的景象让中也的呼吸滞了一瞬。

墙壁是裸露的砖石，钉着数排厚重的木架。木架上不是书，而是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玻璃罐子。罐子里浸泡着淡黄色的液体，液体中悬浮着——

器官。心脏、肺叶、完整的手、剥离的眼球。

布料碎片。染血的衬衫领口、烧焦的衣角、撕裂的裙摆。

还有照片。数百张黑白照片用细麻绳悬挂在木架之间，在烛光下轻轻旋转。每张照片都形象各异，却都透露着同一股死寂，眼神涣散，像是被抽走了灵魂。

而在石室中央，摆着一张宽大的橡木工作台。

台上有三座烛台，九支白烛静静燃烧，火苗笔直。烛光在桌面上圈出一片温暖的光域，在黑暗中格外显眼。

桌后坐着一个女人。

灰白色长发，鬓角的发丝仔细绕到耳后，直长发如瀑般垂到腰际。她戴着银丝细框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在烛光下呈出一种透明的淡褐色，款式看起来挺旧，不知为什么没换。她穿着简单的白色实验室长袍，袖口一丝不苟地扣着，手上戴着薄薄的乳胶手套。

她面前摊开着一本厚重的皮质笔记本，纸张泛黄，边缘起毛。

太宰治和中也走进烛光的范围。

女人抬起头。

她的目光很平静，像深秋的湖水，无波无澜。视线在两人身上停留片刻，然后，她微微一笑。

那笑容很淡，几乎没有改变面部肌肉，只是嘴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弯。

“晚上好呢。”她说，声音温和清晰，在石室里带着轻微的回响，“我一直在等你们。”

她放下钢笔，摘下眼镜，从口袋里取出一块软布，开始仔细擦拭镜片。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这是此刻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擦完，她重新戴上眼镜，看向两人。

“我是雨宫秀信。”她说，“当然，你们更熟悉另一个名字。”

她顿了顿，烛火在她镜片上跳动。

“夜雀。”

太宰治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中也的手在身侧微微握紧。

雨宫秀信合上笔记本，双手交叠放在书皮上。皮质的封面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欢迎来到我的标本室。”她轻声说，目光扫过周围木架上的玻璃罐和照片，“这里收藏着我十五年来的全部工作，看起来不错吧。”她的视线重新落回两人身上。

“而你们，”她微笑，“将是这里最完美的藏品耶。”以自己的视角比心把两人框住。

捕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