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张荣凯。
荣耀的荣,凯旋的凯……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这个词好像贯穿了我一整个童年。
但当我仔细摸索的时候,却又了无痕迹。
或许在这茫茫岁月中,有些事不是不想再记起。
而是这些回忆,早就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被抹去。
“妈妈,为什么我平时都见不到爸爸啊?”
我把作业本往前一推,鼻尖裹着巷口“明记”早茶的虾饺香。
母亲正往搪瓷盆里泡腐竹,听见这话,手里的动作顿了顿:“你爸是卖灯具的,白天要跑建材市场,晚上得守着仓库理货,等你睡了才回来。”
我哦了一声,指尖划过作业本上的“家长签名”。
那是昨晚父亲蹲在玄关换鞋时签的,笔画里沾着点LED灯珠的荧光粉,在台灯下泛着淡蓝的光。
半夜起夜时,我撞见他正往我书包里塞东西。
客厅没开灯,只有他怀里抱着的样品灯亮着暖黄的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面上。
“嘘。”他把食指按在唇上,掌心沾着灯具包装的纸味,从口袋里摸出颗橘子糖:
“今天给城中村的铺子装了三盏吸顶灯,老板送的,你爱吃的味。”
他蹲下来帮我掖被角时,我看见他工服口袋里露着半截价目表,上面用红笔圈了“儿童房护眼灯”的字样。
是我上周在商场指着看的那款,标价够抵他卖五盏普通灯泡。
……
这周的绘画比赛主题是“我的爸爸”,我对着画纸发了半天呆。攒了整整一周,我只见过他三次:
周一清晨,他往我铅笔盒里塞了支荧光笔,我自言自语:“这个光够亮,画爸爸的样品灯正好。”
周三半夜,我被仓库方向的动静惊醒,看见他蹲在我书桌前,用铅笔在画纸上补了盏吸顶灯。
留了张纸条压在笔盒下:“爸爸今天带的样品灯是暖黄色的,记得把光涂软点。”
比赛当天,我攥着画纸站在台上,画里是好几个“灯光版的父亲”。
评委念出“《我的灯光爸爸》一等奖”时,我突然看见观众席最后排的台阶上,亮着盏暖黄的吸顶灯。
是父亲刚从仓库搬来的样品,他蹲在灯旁举着手机拍我,工服上还沾着灯具泡沫的碎屑,连头发丝上都沾着点荧光粉。
“那是我家崽!”他被周围家长询问时,嗓门哑得像砂纸磨过,却笑得眼角皱成一团。
回家路上,父亲扛着我的奖状,脚步轻快得不像跑了一天商户。
他说要给我补过六一,从仓库里翻出十几个彩色尾货灯泡,蹲在骑楼底给我做灯笼。
铁丝划破了他的手指,他只是含了口凉水,继续把灯泡一个个固定好。
夜幕降临时,彩虹色的灯笼亮了起来。我们提着灯笼逛城中村夜市,他给我买了棉花糖、套中了小熊,任由小朋友围着灯笼叽叽喳喳。
回家的路上,灯笼的光映着青石板,我攥着他的手,问:“明年还能做这么亮的灯笼吗?”
他握紧我的手:“当然,以后每个儿童节都给你做。”
可这份热闹,在深夜戛然而止。
我被客厅的谈话声惊醒,灯笼的暖光还亮着暗档。
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整天跑商户,顾不上家,凯凯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样了。”
父亲的声音很低,像被雨水打湿的棉花:“我知道,可灯具生意不好做,我想多赚点……”
“不是钱的问题。”母亲打断他,“我们都累了,分开对大家好。”
我趴在门板后,听见纸张翻动的声音,还有父亲压抑的叹息。
灯笼的光透过门缝渗进来,映着地上他的影子,孤单得不像白天那个笑着套圈的人。
或许多年后,再次回忆起这些事,我也不再确定。
这一夜,究竟是我欺骗自己的幻想,还是当时的真实情形。
我便不再去问,我也不想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轻轻推开我的房门。他蹲在床边,摸了摸我的头,指尖的伤口还没愈合,有点粗糙。
“凯凯,”他的声音带着沙哑,“爸爸和妈妈要分开了,但爸爸还在GD区,还会给你做灯笼、送你爱吃的橘子糖。”
我闭着眼装睡,感觉他把灯笼的遥控器放在我枕边,又掖了掖被角。客厅的灯亮了又灭,脚步声渐渐远去,最后是大门轻轻关上的声响。
天亮时,我攥着遥控器醒来。桌上放着一张纸条,是父亲的字迹,沾着点荧光粉:
“灯笼的电池在抽屉里,儿童节快乐。爸爸会常来看你。”
母亲端来早餐,眼底带着红血丝,却没提昨晚的事。我抬头看天花板,父亲新换的暖黄吸顶灯还亮着,只是那道熟悉的、扛着灯泡的影子,好像再也不会出现在巷口了。
我吃完早饭后,妈妈收拾好行李,带着我离开了这个家。
在往后的日子里,我就很少见到爸爸的模样了。
似乎是和妈妈在别人家住了几个月,之后我们便上了火车。
在那天,我看见了“消失”已久的爸爸。
那时的我也未曾料到,这竟会是我们为数不多的见面机会了。
伴随着刺耳的鸣笛声,火车缓缓驶出了站台。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眶,隐约看见身边的景物极速地后退着,像极了我那再也无法捕捉到的回忆。
我哽咽着,却始终无法说出那句。
“爸爸,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