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膜之约

风从云杉林的顶端掠过，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松涛声。碧落山谷祭坛之上，白泽站在人群中央，白色长发在暮光中泛着淡金色的微光。他微微歪头，绿青色的眼眸里跳动着少年人特有的灵动光芒。

“祭司大人，雪狼氏族使者已到山门。”一个年轻的侍从低声道。

白泽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只身立于祭坛边缘。远山轮廓线上，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快速接近，在积雪覆盖的山脊上留下若有若无的踪迹。

白泽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

十年了。

来人越行越近，终于在最后一道夕阳余晖中显出身形。青瓷穿着云纹长袍，衣摆镶有银线绣成的风雪纹样，白色长发整齐束于脑后，唯有几缕散落在额前，在寒风中微微颤动。他的眼瞳是极深的蓝色，像北方冰湖最深处凝结了千年的寒冰。

“雪豹氏族，青瓷，奉命前来参与冬至祭典。”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

白泽几步跃下祭坛石阶，鹿皮长靴踏在积雪上发出清脆声响。“好久不见，青瓷。”

两人对视的瞬间，空气似乎凝固了一刹。白泽的绿青色眼瞳在暮色中闪烁着奇异的光泽，像森林深处最古老的湖泊；青瓷的蓝眸则沉静如渊，只在瞳孔最深处，有那么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波纹荡开。

“祭司大人。”青瓷垂下眼帘，单膝跪地行礼。

白泽的笑僵在脸上。“你非要这样？”

“礼不可废。”青瓷的声音依然平静。

白泽叹了口气，伸手将他扶起。接触的瞬间，他能感觉到青瓷手臂肌肉的僵硬，以及掌心皮肤上那些细小的、已经淡化的伤痕。麋鹿氏族天生感知敏锐，白泽更是其中翘楚，他能从最细微的温度变化中读懂情绪。

“你的伤...都好了吗？”

青瓷迅速抽回手。“早已无碍。”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风再次卷起地面的雪粒，在空中旋舞。白泽想起十年前的那个雪夜，十五岁的青瓷背着他穿越暴风雪，雪豹氏族的少年沉默而坚定，蓝色的眼眸在风雪中如同指引方向的星辰。那时青瓷的肩上被冰锥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袍。

“跟我来。”白泽转身，白色祭司袍在风中扬起，“祭典前夜，按惯例需要在圣林中度过。”

青瓷默默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走入云杉林深处，雪地上留下两串不同的足迹：白泽的步伐轻盈而富有韵律，如同林间漫步的鹿；青瓷的脚步则几乎无声，只在雪地上留下极浅的印记。

“氏族长老们又有新的联姻提议。”白泽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刻意维持的轻松。

青瓷的脚步停顿了一瞬。“我知道。”

“你怎么想？”

“这是氏族的决定。”青瓷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

白泽猛地转身，绿青色的眼眸在幽暗的林中如同燃烧的磷火。“我问的是你怎么想，青瓷。你自己。”

两人在林中空地对峙。月光透过云杉的缝隙洒下，将他们的白发染上银辉。青瓷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这是白泽熟悉的，他紧张时的小动作。

“我的想法不重要。”许久，青瓷终于说，“雪豹氏族需要这次联盟。北境连续三年的暴风雪...我们失去了太多幼崽和老人。”

白泽走近一步，两人的距离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那你自己呢？你想娶一个从未见过的麋鹿氏族女子，在陌生的土地上度过余生？”

青瓷抬起头，蓝色的眼眸中终于有了情绪——一种深沉的、被压抑的痛苦。“白泽，我们是氏族之子。有些选择，从未真正属于我们。”

“十年前你说过不一样的话。”白泽的声音低了下来，“在暴风雪中，你说如果我们能活下来，你会——”

“那时我们还小。”青瓷打断他，“不懂氏族的重量。”

一片雪花落在白泽的睫毛上，很快融化。他凝视着青瓷，仿佛想从那片冰蓝色的深处找寻十年前那个少年的影子。“所以你是来告诉我，你要接受联姻？”

青瓷没有回答，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细长的木盒。“雪豹氏族的祭礼，献给碧落山谷的守护灵。”

白泽没有接。“你知道我不在乎这些。”

“但你必须收下。”青瓷的声音微微发颤，“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后一样东西。”

白泽感觉到胸口一阵钝痛，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击中。他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支晶莹剔透的冰晶发簪，簪身内似乎有雪花在缓缓飘落——这是雪豹氏族巫术的杰作，能够永久保存冰晶中的动态景象。

“北境最纯净的冰川之心所制。”青瓷低声说，“戴上它的人，永远不会忘记雪山的模样。”

白泽的手指抚过冰晶表面，冰凉刺骨。“你想让我忘记你？”

“我想让你自由。”青瓷转身准备离开，却被白泽一把抓住手腕。

力量之大，让青瓷惊讶地回头。白泽的脸上不再有往日的嬉笑，那双绿青色的眼眸此刻深邃如渊。

“十年前，我父亲问我们是否愿意结成兄弟之盟。”白泽一字一句地说，“你说不。你说那不是你想要的。告诉我，青瓷，你现在想要什么？”

青瓷的呼吸变得急促，眼中的冰蓝色像是要碎裂开来。“我想要你活下去。麋鹿氏族近年来与南方人类王国的冲突越来越频繁，你需要雪豹氏族的支持。联姻是唯一的办法。”

“所以你要牺牲自己？”白泽的手收紧，“你以为这样能保护我？”

“至少能让你少一个敌人。”青瓷试图挣脱，但白泽的力气出乎意料地大。

“我不需要你这样的保护。”白泽将他拉近，“我需要你在这里，在我身边。就像十年前一样。”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两个少年在暴风雪中相拥取暖，白泽因为体温过低而意识模糊，青瓷一遍遍叫他的名字，用雪豹氏族的方式为他保持体温。那时的誓言，在呼啸的风声中几乎听不见，却深深烙在彼此的灵魂上。

“我们都变了，白泽。”青瓷的声音终于出现裂痕。

“有些东西不会变。”白泽松开手，转而轻触青瓷的脸颊，“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不再在乎了。”

青瓷无法移开视线。在月光的映照下，白泽的绿青色眼瞳如同最珍贵的玉石，里面映出自己的倒影。他想说那些练习了无数次的话，想告诉自己这只是氏族责任，想假装十年前的心动只是年少无知。

但他做不到。

白泽的额头抵上他的，这是一个麋鹿氏族表示信任的古老姿势。“森林不会忘记任何一片落叶，青瓷。而我不会忘记你。”

青瓷闭上眼睛，终于放弃了抵抗。“祭典之后，我必须返回北境。氏族长老已经安排我与你的表妹见面。”

“那就让他们安排。”白泽的嘴角重新扬起笑容，那是青瓷记忆中熟悉的、带着些许狡黠的笑容，“我父亲是祭司长，而我是下一任祭司。你以为我没有自己的计划？”

青瓷睁开眼睛，困惑地看着他。

白泽从怀中取出一卷古老的皮卷，展开在月光下。“麋鹿氏族最古老的律法之一：若两位守护兽灵的后代愿以生命立誓结为伴侣，其盟约将超越一切世俗联姻，受祖灵永久庇护。”

青瓷的瞳孔微微放大。“这是...”

“需要两人在冬至日的第一缕阳光中，于圣树下立下血誓。”白泽收起皮卷，“危险吗？当然。失败的后果可能很严重。但这是唯一能让氏族长老无法反对的方法。”

“你疯了吗？”青瓷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这种古老的仪式已经三百年没有人尝试过了！失败的代价可能是失去兽灵之力，甚至生命！”

白泽的笑容更加灿烂，绿青色眼眸中闪烁着无畏的光芒。“所以，你愿意和我一起疯狂吗，就像十年前一样？”

风穿过云杉林，带起一阵雪花飞舞。远处传来祭典准备的鼓声，浑厚而悠远，宣告着冬至日的临近。

青瓷看着眼前的人，这个总是打破常规、总是让他措手不及的麋鹿氏族之子。他想起北境的暴风雪，想起族人们期待的眼神，想起自己肩上的责任。

然后他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白泽濒临昏迷时仍紧握他的手，轻声说：“如果必须死，很高兴是和你一起。”

青瓷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他的肺部。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白泽掌心的生命线。

“我的族人需要帮助。”

“他们会得到帮助。”白泽立刻说，“以我祭司继承人的身份保证，无论仪式结果如何，麋鹿氏族都将与雪豹氏族结盟，共享森林资源，共御外敌。”

青瓷的指尖微微颤抖。“如果仪式失败...”

“那么至少我们尝试过。”白泽握住他的手，“而不是任由别人决定我们的命运。”

远处的鼓声越来越密集，祭典即将开始。月光下，两个白发男子相对而立，一人眼如寒冰，一人眸似碧湖，却在这一刻，倒映出同样的决心。

青瓷终于点头，动作轻微得几乎看不见。

白泽的笑容如春花绽放。他拉起青瓷的手，向森林更深处走去。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在雪地上交织成一体，仿佛预示着什么。

“你知道吗？”白泽轻声说，声音中充满期待，“传说当麋鹿与雪豹的灵魂真正结合时，他们的虹膜会永远改变颜色。”

青瓷侧头看他，蓝色的眼眸在月光下闪烁着疑惑。

“你的眼睛会染上一点绿，”白泽笑着解释，“而我的，会带上一点蓝。”

“听起来像是童话。”

“也许吧。”白泽握紧他的手，“但明天，我们就会知道真相。”

云杉林在他们身后合拢，将两个身影完全吞没。只有雪地上的足迹证明他们曾经过这里，一串轻盈如鹿，一串悄然如豹，最终并排延伸向森林最幽深的所在，那里有一棵比任何记忆都古老的圣树，等待着见证一个三百年未曾有人尝试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