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氅云中君
雪后初晴,明心书院屋檐下的冰棱折射着晨光,院中几株老梅凌寒绽放,暗香浮动。
白泽踩着未化的积雪溜进书斋,一头银白短发在晨光中像落满星子。他绿青色的眼眸扫过屋内,视线落在靠窗的位置时,立刻亮了起来——青瓷果然已经在那儿了,正凝神临摹字帖,侧颜在晨光中像是冰雪雕琢而成。
“青瓷!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白泽几乎是跳过去的,从怀里掏出一包还温热的栗子糕,全然不顾周围学子投来的惊异目光。
青瓷抬起头,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无奈,笔尖却因突如其来的声响抖了一下,刚写到一半的“静”字便毁了。他默默将纸揉成一团,重新铺开一张宣纸。
“你又迟到了,白泽。”青瓷的声音很轻,像冬日松枝上落下的雪。
白泽却毫不在意,一屁股坐到他旁边的空位上,笑嘻嘻地剥开一块栗子糕递过去:“我这不是给你带早膳去了嘛!老李家的栗子糕,刚出锅的,甜而不腻,你肯定喜欢!”
青瓷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接了过去。他进食的姿态很优雅,小口小口地咬着,不像白泽那般囫囵吞枣。两人的银发在晨光中交相辉映,一静一动,形成书院独特的风景。
“听说今日新来的先生要讲《妖怪考》,”白泽凑近青瓷,压低声音,“说不定会提到雪豹和丹顶鹤呢。”
青瓷手微微一颤,糕点的碎屑落在宣纸上。他不动声色地拂去,轻声道:“别胡说。我们如今是人。”
“人怎么了?妖怪又怎么了?”白泽满不在乎地晃着脑袋,目光却落在青瓷耳后那一小片若隐若现的白色绒羽上——那是青瓷原型丹顶鹤的羽毛,化作人形时偶尔会显露出来。
青瓷察觉到他的视线,下意识抬手抚了抚耳后,那片绒羽便隐去了。他向来不喜显露原型特征,与白泽不同——白泽那双绿青色的眼眸,分明就是雪豹的眼睛,他却不加掩饰,反而以此为傲。
“白泽,青瓷,你们又在说什么悄悄话?”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新任的季先生走进书斋,一身青衫,腰间佩玉,手中拿着一卷古籍。
满室寂静,学子们纷纷正襟危坐。
季先生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停留片刻,嘴角浮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今日讲《妖怪考》,正好,你们二人对妖怪之事可有了解?”
白泽抢着举手:“先生!听说妖怪也分善恶,有些甚至能化作人形,与人类共处!”
“正是如此,”季先生展开书卷,“上古有兽,名为白泽,能言语,通万物之情,是祥瑞之兆。”
白泽听到自己名字的由来,忍不住挺直了背,眼中光芒更盛。青瓷则微微低头,长发遮住了半边脸。
“而鹤,”季先生继续道,“乃仙禽,有丹顶鹤者,通体雪白,唯顶朱红,性高洁,常为仙人坐骑。”
书斋中响起窃窃私语,几个学子忍不住朝白泽和青瓷的方向瞟去——两人都姓白,都有一头异于常人的银发,实在太过巧合。
白泽咧嘴一笑,毫不在意。青瓷却将头垂得更低,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安。
课后,青瓷独自一人去了书院后山的竹林。这是他的习惯,每当心绪不宁时,便会来此静处。竹叶上积雪未融,偶尔有雪块从高处落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儿。”
白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青瓷不必回头也知道是他。只有白泽的脚步能如此轻巧,踏雪无痕——这是雪豹的天赋。
“你不该那样张扬,”青瓷轻声道,手指抚过一根结霜的竹竿,“季先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那又如何?”白泽跳到青瓷面前,绿青色的眼眸在竹影中闪着光,“我们又没害人,正正经经来书院求学,比那些纨绔子弟强多了。”
青瓷看着他,冰蓝色的眼眸中倒映着白泽张扬的模样。他们相识已有百年,从懵懂的妖兽到如今能完美化形,一路相伴。白泽总是这样,天不怕地不怕,而青瓷则习惯性地瞻前顾后。
“我只是不想惹麻烦,”青瓷轻叹一声,“我们好不容易才融入人类世界。”
白泽忽然凑近,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一起。青瓷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的自己——局促,不安,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青瓷,”白泽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不同于平日的活泼,“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
青瓷摇头。
“我最讨厌看你把自己藏起来的样子,”白泽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青瓷耳后,那处又隐隐浮现出白色绒羽,“你是丹顶鹤,天生高洁,何必学那些凡人低头?”
青瓷怔住了,冰蓝色的眼眸中泛起涟漪。白泽的手很暖,像冬日里的炭火,透过皮肤,一直暖到心里。
“我……”他刚开口,竹林深处忽然传来一声异响。
两人同时警惕地转头,白泽本能地将青瓷护在身后,瞳孔收缩成一条竖线——这是雪豹遇到危险时的反应。
竹影摇曳,一个身影缓步走出。是季先生。
“不必紧张,”季先生微笑着举起双手,“我没有恶意。”
白泽依旧保持着戒备姿态,青瓷则从他身后走出,微微躬身:“季先生。”
“我观察你们多日了,”季先生开门见山,“你们的化形术很精湛,几乎看不出破绽。但眼神骗不了人——白泽的眼睛里有雪原,青瓷的眼睛里有云端。”
白泽和青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不必担心,书院不问出身,只问品性,”季先生的目光变得温和,“我年轻时也认识几位妖族朋友,知道你们融入人类世界的不易。只是提醒一句,城中近来不太平,有猎妖人出没,专寻化形的妖族。”
青瓷脸色一白,白泽则皱眉:“猎妖人?”
“以捕捉妖族为业,或贩卖,或奴役,”季先生神色严肃,“你们要格外小心,尤其是月圆之夜,妖气最易泄露之时。”
季先生离开后,竹林恢复了寂静,但气氛已然不同。
“猎妖人……”青瓷低声重复,冰蓝色的眼眸中满是忧虑。
“别怕,”白泽握住他的手,“有我在,没人能伤你。”
青瓷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白泽的手掌宽厚温暖,指节分明,完全是人手的模样,但青瓷知道,这只手能在一瞬间长出利爪,撕裂最坚固的皮甲。
“我不怕自己受伤,”青瓷轻声说,“我怕的是连累你。”
白泽忽然笑了,绿青色的眼眸弯成月牙:“青瓷,我们认识一百年了,你还说这种话?要连累也是我连累你,毕竟我这性子,惹的麻烦比你多多了。”
青瓷也忍不住笑了,这是今天第一次真正放松的笑。白泽总是有这种能力,能用最简单的话语驱散他心中的阴霾。
月圆之夜很快来临。
白泽提议去城中赏灯,说是要见识一下人类的上元节。青瓷本不想去,但经不住白泽软磨硬泡,最终还是答应了。
城中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各式各样的花灯挂满长街,谜语纸条在风中摇曳,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人们穿着节日盛装,脸上洋溢着笑容。
白泽像孩童般兴奋,拉着青瓷在人群中穿梭,一会儿看舞狮,一会儿猜灯谜。青瓷被他牵着,冰蓝色的眼眸中倒映着璀璨灯火,难得地露出了轻松的神情。
“你看那个!”白泽指着一盏鹤形灯,通体雪白,唯顶一点朱红,栩栩如生,“像不像你?”
青瓷微微一怔,看着那盏灯,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他在人类眼中只是祥瑞的象征,一盏漂亮的灯,一个吉祥的符号。但在白泽眼中,他就是他,是青瓷,是陪伴百年的挚友,是……
“像。”青瓷轻声回答。
白泽立刻掏钱买下了那盏鹤灯,递给青瓷:“送你的!”
青瓷接过灯,冰蓝色的眼眸在灯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柔和:“谢谢。”
他们继续往前走,不知不觉走到了河边。这里人少了许多,河面上漂着无数莲花灯,像一条流动的星河。一轮满月高悬空中,清辉洒满人间。
“真美。”青瓷望着河面,喃喃道。
白泽侧头看他。月光下的青瓷格外清冷,银发如瀑,冰蓝色的眼眸中盛着月色,美得不似凡尘中人。白泽忽然觉得心跳加速,一种陌生的情愫在胸腔中涌动。
“青瓷,我……”他刚开口,忽然感觉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几乎同时,青瓷也察觉到了,两人同时转身。
三个身影从暗处走出,皆身着黑衣,手持特制的锁链,锁链上刻满了符文,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雪豹和丹顶鹤,”为首的人咧嘴一笑,露出黄牙,“今晚收获不小。”
猎妖人。
白泽立刻将青瓷护在身后,瞳孔收缩,喉中发出低低的警告声。青瓷则握紧了手中的鹤灯,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
“我们无意与人类为敌,”青瓷试图交涉,“请让我们离开。”
“离开?”另一个猎妖人笑道,“你们这种化形妖,在黑市上能卖个好价钱。尤其是丹顶鹤,多少达官贵人想养一只当宠物。”
青瓷脸色一白,白泽则彻底被激怒了。
“找死!”白泽低吼一声,身体微微前倾,银发无风自动,双手开始变化,长出利爪。
猎妖人不惊反喜:“果然是上等货!兄弟们,抓住他们!”
锁链如毒蛇般袭来,白泽敏捷地躲开,反手一爪,将一条锁链击飞。但他的爪子碰到锁链时,符文亮起,一阵刺痛传来——这些锁链专克妖族。
青瓷放下鹤灯,双手结印,周身泛起淡淡白光。他虽不擅战斗,但丹顶鹤天生能御风,一时间,狂风骤起,卷起地上的沙石,迷了猎妖人的眼。
“配合我!”白泽喊道,趁猎妖人分神之际,一跃而起,利爪直取为首者面门。
青瓷立刻会意,操控风向,助白泽一臂之力。两人虽从未并肩作战,但百年的默契让他们配合无间。白泽主攻,青瓷辅助,一时间竟与三个猎妖人打得难分难解。
然而猎妖人显然经验丰富,很快调整战术,两人缠住白泽,另一人则直取青瓷。
“青瓷小心!”白泽想回援,却被两条锁链缠住,符文灼烧着他的皮肤,发出滋滋声响。
青瓷御风闪避,但猎妖人的锁链如影随形,眼看就要缠上他的脖颈。千钧一发之际,白泽不顾一切地挣脱束缚,化作一道白影挡在青瓷身前。
锁链缠住了白泽的手臂,符文大亮,白泽发出一声痛呼,皮肤被灼伤,鲜血淋漓。
“白泽!”青瓷惊呼。
“我没事,”白泽咬牙,绿青色的眼眸在月光下燃着怒火,“敢伤你,我要他们付出代价!”
话音未落,白泽周身爆发出耀眼白光,身形开始变化——他在强行恢复原型!这是极其危险的,化形妖在人类聚集地恢复原型,不仅会暴露身份,还可能因为妖力失控伤及无辜。
“白泽,不要!”青瓷想阻止,但已经晚了。
白光散去,一只巨大的雪豹出现在河边,通体雪白,唯有点点黑斑如夜空星辰,绿青色的眼眸在月光下如同鬼火。它低吼一声,声震四野,三个猎妖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连连后退。
但就在白泽准备扑向猎妖人时,一阵笛声忽然响起。
笛声悠扬,却带着某种特殊的力量,白泽的动作忽然僵住了,痛苦地低吼。那笛声专克妖族,能扰乱妖力运行。
青瓷也受到了影响,耳后的绒羽不受控制地显现,双手开始颤抖。他强忍着不适,看向笛声传来的方向——季先生站在不远处,手持一支骨笛,正吹奏着。
“季先生?”青瓷震惊。
笛声停止,季先生缓步走来,目光扫过三个猎妖人:“书院地界,不容尔等放肆。”
猎妖人面面相觑,为首者咬牙道:“季明轩,你别多管闲事!这两个妖我们追了好几天了!”
“他们是我书院的学生,”季先生平静地说,“只要在书院一天,就受书院庇护。你们若想强抢,先过我这关。”
猎妖人显然忌惮季先生,犹豫片刻,最终愤愤离去。
季先生这才转向白泽和青瓷。白泽已恢复人形,手臂上的伤触目惊心,青瓷正撕下衣襟为他包扎。
“你们没事吧?”季先生问。
青瓷摇头:“多谢先生相救。只是……”他看向季先生手中的骨笛。
“这是故人所赠,”季先生收起骨笛,神色复杂,“我年轻时曾与一位妖族相恋,这是她留给我的信物,能克制妖力,也能保护妖族不被低等法器所伤。”
白泽和青瓷都愣住了。
“我知道你们的关系不一般,”季先生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妖族寿命漫长,能找到相伴之人是幸事。只是人类世界对你们来说终究危险,尤其是你们这样的感情,更不容于世。”
青瓷低下头,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痛楚。白泽则握紧了他的手,绿青色的眼眸中满是坚定。
“但我们不会分开,”白泽说,“无论世人怎么看。”
季先生看着他们,眼中闪过一丝羡慕,随即化为严肃:“猎妖人不会善罢甘休,你们最好暂时离开书院,避避风头。”
“我们去哪儿?”青瓷问。
“北方有座雪山,人迹罕至,”季先生说,“那里曾是雪豹的栖息地,或许适合你们。”
白泽和青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答案。
三日后,两人辞别书院,向北而行。
季先生送他们到城外,递给他们一个包裹:“里面有些干粮和伤药,还有我的信物。若遇到麻烦,可去任何一家挂着‘明月’招牌的店铺求助,那是我家族的产业。”
“多谢先生。”青瓷郑重接过。
白泽则咧嘴一笑:“等风头过了,我们再回来看您!”
季先生笑着摇头:“快走吧,趁天色还早。”
两人转身离去,银发在风中飞扬,一青一白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茫茫雪原中。
季先生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良久,轻叹一声:“愿你们能得自由。”
一月后,北方雪山。
这里果然人迹罕至,唯有冰雪覆盖的山峦和偶尔可见的雪莲。白泽如鱼得水,在雪地上奔跑跳跃,时不时恢复原型,在雪原上留下串串足迹。
青瓷则相对安静,他不太适应极寒气候,常化作丹顶鹤原型,在温泉附近栖息。丹顶鹤在雪地中格外醒目,通体雪白,唯顶一点朱红,展翅时如云中仙君。
这日,白泽猎了一只雪兔回来,见青瓷化作人形,正坐在温泉边,望着远山出神。
“想什么呢?”白泽在他身边坐下,将处理好的兔肉架在火上。
青瓷沉默片刻,轻声道:“我在想,我们会在这里待多久。”
“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白泽无所谓地说,“反正有你在,哪儿都是家。”
青瓷转头看他,冰蓝色的眼眸中映着跳动的火焰:“白泽,你后悔吗?为了我,离开书院,来到这荒无人烟的地方。”
白泽笑了,绿青色的眼眸在火光中温柔似水:“青瓷,我活了百年,做过很多决定,但唯有与你相伴,是我永不后悔的选择。”
青瓷心中一动,某种压抑已久的情感忽然决堤。他伸手,轻轻抚上白泽的脸颊,动作轻柔得像是怕碰碎一场梦。
白泽愣住了,这是百年来,青瓷第一次主动触碰他。
“白泽,”青瓷的声音轻如落雪,“我可能……比想象中更在乎你。”
话音未落,白泽已经吻住了他。
这是一个温柔的吻,带着雪原的清冷和温泉的暖意,带着百年的默契和刚刚确认的心意。青瓷闭上眼睛,冰蓝色的睫毛轻轻颤抖,如同蝴蝶的翅膀。
良久,两人才分开,额头相抵,呼吸交融。
“我早就知道了,”白泽轻声说,绿青色的眼眸中满是笑意,“你每次偷看我的时候,我都知道。”
青瓷脸一红,想要反驳,却被白泽紧紧拥入怀中。
“青瓷,我们还有很长的岁月,”白泽在他耳边低语,“长到可以走遍每一座雪山,飞过每一片云海。长到人类王朝更迭,沧海桑田。长到……永远。”
青瓷闭上眼睛,感受着白泽的心跳,那是雪原中最温暖的声音。
“嗯,”他轻声应道,“永远。”
温泉氤氲,雪花飘落,两只白鹤从远处飞来,在雪山上空盘旋,发出清越的鸣叫,像是在为这段跨越种族和世俗的爱情歌唱。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季先生站在书院最高的塔楼上,望着北方,手中握着那支骨笛,轻声自语:“愿天下有情者,皆能如你们这般,不畏世俗,不惧时光。”
他吹响骨笛,笛声悠扬,穿越千山万水,最终消散在北方的风雪中。
那是祝福,也是告别。
雪山之巅,白泽和青瓷相视一笑,携手走向他们的未来——一个只属于他们的,永恒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