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色光年(上)

白泽从窗台望出去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片雪白的后脑勺。

九月初的开学典礼总是冗长而无趣，校长在台上滔滔不绝，学生们在烈日下昏昏欲睡。白泽站在人群后排，百无聊赖地数着前面男生校服领子上的褶皱——直到那人微微偏过头来，露出一小截苍白的侧脸和一双异常明亮的蓝色眼睛。

那是青瓷。白泽后来才知道他的名字。

两人之间隔了三四排学生，但那一抹白在深蓝校服中格外显眼。白泽不自觉踮起脚尖，试图看清更多。那人的白色头发不像是染的——发根处也是纯白，阳光下近乎透明。他微微垂着眼，睫毛很长，在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白泽自己的头发也是白色，先天性白化病的结果。从小到大，这头白发给他带来过不少异样目光，也练就了他活泼开朗的个性——与其等着别人来问，不如主动出击，用笑容和幽默化解尴尬。

但前面那个男生似乎完全不同。即使隔着一段距离，白泽也能感受到他周身环绕的疏离感。他站得笔直，双手垂在身侧，目光低垂，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嘿，你也是白头发啊！”典礼一结束，白泽就拨开人群凑了过去。

青瓷抬起头，那双蓝色眼睛近距离看更加惊人——像是把整个晴空都装了进去，清澈又疏离。他愣了一下，轻轻点头：“嗯。”

“我叫白泽，高一（三）班。”白泽伸出手，咧嘴笑了，“你这头发是天生的吗？我也是！”

青瓷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手与他握了握：“青瓷，高一（七）班。”他的手很凉，即便在九月的阳光下。

“哇，名字真好听。我是白化病，所以头发和皮肤都这样。”白泽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瞳色是绿青色，医生说是虹膜缺少色素的结果。你呢？”

青瓷似乎没料到对方这么直接，微微别开视线：“白化病，和你一样。”

“那我们算是病友了！”白泽笑道，“你哪个初中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刚搬来这个城市。”青瓷简短地回答，开始收拾书包准备离开。

白泽这才注意到他背着一个半旧的黑色画板包，边角有些磨损，但很干净。

“你会画画？”白泽跟在他身边，两人随着人流朝教学楼走去。

“嗯。”

“好厉害！我手可笨了，连简笔画都画不好。”白泽并不在意青瓷的简短回应，继续聊着，“你是艺术特长生吗？我在新生名单上看到七班有个美术特长生...”

“嗯。”

谈话间已走到教学楼岔路口，三班在左，七班在右。

“那我先走了！”白泽挥手，“有空来找我玩啊！”

青瓷点点头，转身离开。白泽站在原地，看着他雪白的头发在走廊尽头消失，才慢吞吞地走向自己的教室。

“奇怪的人。”他小声嘀咕，却忍不住扬起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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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瓷坐在靠窗的位置，摊开素描本，却迟迟没有下笔。

窗外是学校的梧桐大道，秋日的阳光透过叶片洒下斑驳光影。但他的思绪不在窗外，而在那个突然闯进他视野的白发男生身上。

白泽。名字和他的人一样，有种温暖明亮的感觉。青瓷很久没见过另一个白化病患者了，尤其是在校园里。他自己的白化病让他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压低帽檐，习惯了避开人群的目光。

但白泽不同。他像一颗小太阳，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同，甚至以此为傲。

青瓷的铅笔在纸上轻轻移动，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蓬松的白发，带着笑意的眼睛，微微上扬的嘴角。

“青瓷同学，请回答这个问题。”数学老师的声音突然响起。

青瓷猛地合上素描本，站起身，大脑一片空白。

教室后排传来几声窃笑。

“对...对不起，我没听清问题。”青瓷低声说，感觉脸颊发烫——尽管白化病让他本就苍白的皮肤不会轻易泛红。

“二次函数的基本性质。”老师推了推眼镜，“请坐吧，认真听讲。”

青瓷坐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专注于黑板。

下课铃响时，他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午餐时间，他习惯去艺术楼后面的小花园，那里人少，安静。

但今天，有人比他先到。

白泽正坐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梧桐树下，捧着饭盒大快朵颐。看到青瓷，他立刻眼睛一亮，用力挥手：“嘿！青瓷！这边！”

青瓷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你怎么在这儿吃饭？”他问。

“教室太吵了。”白泽拍了拍身边的空地，“坐啊！我带了妈妈做的便当，分你一点？今天有炸鸡块哦！”

“不用，我自己带了。”青瓷在他身边坐下，从包里拿出简单的三明治。

两人沉默地吃了一会儿，白泽突然开口：“数学课被点名了？”

青瓷手里的动作一顿：“你怎么知道？”

“我听七班的朋友说的。”白泽嘿嘿一笑，“别在意啦，我也经常走神。对了，你中午一般都在这儿吃饭吗？”

“嗯。”

“那以后一起吧！我一个人也挺无聊的。”白泽咬了一口鸡块，“对了，下午社团招新，你想参加什么社团？”

青瓷想了想：“美术社。”

“我就知道！”白泽笑道，“我要去天文社，我对星星特别感兴趣。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晚上看星星的时候，没人会在意我的头发是什么颜色。”白泽说这话时依然笑着，但青瓷注意到他眼中的绿青色似乎暗了一下。

“我明白。”青瓷轻声说。

白泽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他：“是啊，你应该明白。”

那一刻，两个白发少年在梧桐树下对望，阳光透过叶片洒在他们身上，像是为他们镀上了一层金色光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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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团招新日，校园里热闹非凡。

白泽挤在天文社的摊位前，填完报名表后，下意识地寻找青瓷的身影。美术社的摊位在艺术楼前，几幅学生作品挂在展架上，吸引了不少人驻足。

青瓷站在展架旁，手里拿着报名表，却没有上前。

“怎么不进去？”白泽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

青瓷微微一惊：“人太多了。”

“怕什么，我陪你。”白泽不由分说地拉着他走向摊位。

负责招新的学姐看到两人，眼睛一亮：“哇，你们的头发真酷！是约好一起染的吗？”

“天生的。”白泽笑着回答，“他是来报美术社的，画得可好了。”

青瓷低下头，快速填好表格递给学姐。

“欢迎加入！”学姐热情地说，“明天下午三点，艺术楼302教室有迎新活动，记得来哦！”

离开摊位，白泽说：“你看，也没那么可怕吧？”

青瓷轻轻点头：“谢谢。”

“客气什么。”白泽看看时间，“我社团活动要开始了，先走了！明天见！”

“明天见。”

青瓷看着白泽跑远的背影，雪白的头发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像一面旗帜。

第二天下午，青瓷提前十分钟来到艺术楼302。教室里已经来了几个人，看到他，都投来好奇的目光。青瓷低下头，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

三点整，社团指导老师开始讲解这学期的活动安排。青瓷认真听着，手中的铅笔在笔记本边缘无意识地勾勒。

他画的是星空。不是真实的星空，而是想象中星空下的两个少年，都有一头白发，一个仰头看天，一个低头画画。

“这是你画的吗？”坐在旁边的女生凑过来，小声问，“好漂亮。”

青瓷下意识地用手遮住：“随便画的。”

“你是新生吧？我是高二的苏雨。”女生笑道，“你的头发真特别。”

“谢谢。”青瓷轻声回应，不再说话。

活动结束后，青瓷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却在艺术楼门口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白泽正蹲在花坛边，用手机拍着什么。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眼睛弯成月牙：“结束了？我在等你呢。”

“你怎么...”

“天文社今天没活动，我就想着来接你。”白泽站起来，拍了拍裤腿，“怎么样，美术社好玩吗？”

“还行。”青瓷犹豫了一下，“你等了多久？”

“不久，就二十分钟。”白泽毫不在意地说，“走吧，我请你喝奶茶，庆祝我们都加入了心仪的社团！”

青瓷看着他真诚的笑容，心中的某个角落轻轻松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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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过去，白泽和青瓷的友谊在校园里悄悄生长。

他们一起吃午饭，一起放学，周末偶尔一起去图书馆或美术馆。白泽教会青瓷辨认星座，青瓷则教白泽基础的素描技巧——尽管白泽画出来的东西总是歪歪扭扭，让人哭笑不得。

“我觉得我可能真的没有艺术细胞。”白泽看着自己笔下那个像土豆又像苹果的东西，叹了口气。

“多练习就好了。”青瓷坐在他身边，认真修改着画上的细节。

他们坐在学校的天台上，这是白泽发现的秘密基地。从这里能看到整个校园，傍晚时分，夕阳把天空染成橙红色，美得惊人。

“青瓷，你有梦想吗？”白泽突然问。

青瓷停下手中的笔：“梦想？”

“嗯。我啊，想当天文学家。”白泽仰头看着逐渐显现的星星，“我想研究那些遥远的光，想知道宇宙的尽头是什么样子。”

青瓷沉默了一会儿：“我想当插画师，画出想象中的世界。”

“那很棒啊！”白泽转头看他，“你的画真的很特别，有种...孤独又温柔的感觉。”

青瓷愣了愣，没说话。

白泽继续说：“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像是从同一个星球来的外星人，不小心掉到了地球。”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们有同样的头发，同样的皮肤，同样要在阳光下涂厚厚的防晒霜。”白泽笑道，“但我们的眼睛颜色不同。你是天空，我是森林。”

青瓷低头看着自己的画，画上是两个白发少年并肩看星的背影。他犹豫了很久，终于开口：“白泽，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主动和我说话。”青瓷的声音很轻，“如果不是你，我可能整个高中都会是一个人。”

白泽愣了愣，然后笑起来：“说什么呢，能遇见你是我的幸运。”

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星星一颗颗亮起来。两个白发少年并肩坐在天台上，像是两株在月光下静静开放的白色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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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末，学校要举办文化艺术节。美术社决定制作一幅大型壁画，青瓷被选为主要创作者之一。

“太好了！”白泽比青瓷还兴奋，“你要画什么主题？”

“星空与海洋。”青瓷展示着自己的设计草图，“蓝色的海洋，深空的星群，中间是...”

“是什么？”白泽凑近看。

青瓷的脸微微发红：“是两个看海的人。”

画面上，两个模糊的身影并肩坐在海边，头发被海风吹起，与星空融为一体。

白泽盯着草图看了很久：“真美。我能帮忙吗？”

“当然。”青瓷点头，“不过会很累，每天放学后都要画到很晚。”

“没问题！”白泽拍拍胸脯，“我可是精力充沛的白泽大人！”

从那天起，白泽真的每天放学后都去艺术楼帮青瓷。他负责调颜料，清洁画笔，准备材料，偶尔也按照青瓷的指示涂一些简单的色块。

“这里，蓝色要淡一点。”青瓷站在脚手架上，指着墙面的某处。

白泽按照要求调整颜料比例，用小刷子试了试，递上去：“这样可以吗？”

青瓷低头看了一眼：“嗯，完美。”

两人配合默契，壁画进展顺利。其他社员常常开玩笑说他们像双胞胎，不仅长得像（虽然眼睛颜色不同），连动作都越来越同步。

只有青瓷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改变。

他开始期待每天放学后的时光，期待白泽推门而入时那声充满活力的“我来了！”，期待他笨拙但认真的帮忙，期待他偶尔讲的笑话和天文小知识。

他也开始注意到一些以前忽略的细节：白泽思考时会不自觉地咬笔帽；他笑起来左边脸颊有个浅浅的酒窝；他专注时绿青色的眼睛会微微眯起，像猫一样。

这些发现让青瓷感到既甜蜜又恐慌。

文化艺术节前三天，壁画终于完成。深蓝色的海洋与星空交织，两个白发少年的背影融入其中，既孤独又温暖。

“太棒了！”美术社指导老师赞不绝口，“青瓷，你真有天赋。”

社员们欢呼雀跃，决定一起去庆祝。青瓷本想拒绝，但白泽已经替他答应了下来。

“偶尔参加一下集体活动嘛！”白泽眨眨眼，“而且我听说那家店的冰淇淋特别好吃。”

庆祝活动在一家小餐馆进行，气氛热烈。青瓷坐在角落，不太适应这种喧闹，但看到白泽与大家谈笑风生的样子，又觉得这样也不错。

“青瓷，敬你一杯！”一个社员举杯，“这次多亏了你！”

青瓷尴尬地举起果汁杯：“谢谢，是大家一起努力的成果。”

“别谦虚了！”另一个社员笑道，“你和白泽配合得真好，像认识了很多年的老朋友。”

白泽凑过来，搂住青瓷的肩膀：“那当然，我们可是特殊的缘分！”

青瓷感觉到白泽手臂的温度，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想，也许白泽只是把他当作好朋友，一个特别的、同为白化病患者的好朋友。

这样就够了。他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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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艺术节当天，他们的壁画成为最受欢迎的作品之一。许多人驻足拍照，询问创作者是谁。

白泽拉着青瓷站在不远处，看着人群的反应，比自己被夸奖还高兴。

“你看，大家都喜欢！”他兴奋地说。

青瓷轻轻点头，目光却落在白泽的侧脸上。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在白泽的白发上跳跃，那双绿青色的眼睛闪闪发亮，比任何艺术品都美。

“白泽，我...”青瓷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嗯？”白泽转过头，疑惑地看着他。

“没什么。”青瓷移开视线，“谢谢你这些天的帮助。”

“又说谢谢。”白泽笑道，“我们是朋友嘛，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朋友。这个词让青瓷心中既温暖又酸涩。

文化艺术节持续了三天，最后一天晚上有露天音乐会。白泽早早占了好位置，拉着青瓷一起。

舞台上，学生乐队演奏着流行歌曲，台下观众随着音乐挥舞荧光棒。白泽也跟着节奏轻轻摇摆，偶尔跟着哼唱几句。

青瓷静静地看着他，突然希望这一刻能永远持续下去。

最后一首歌是慢节奏的情歌，主唱的声音温柔而深情。周围的喧嚣渐渐平息，许多情侣相拥起舞。

白泽转过头，看着青瓷：“这首歌真好听。”

“嗯。”青瓷轻声回应。

月光下，两个白发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交叠在一起。白泽的眼睛在夜色中呈现出一种深邃的绿，像森林深处的湖泊；青瓷的蓝眼睛则像倒映着星光的海。

“青瓷，”白泽突然开口，“我有没有说过，你的眼睛很美？”

青瓷愣住了，心跳如擂鼓：“没...没有。”

“那我现在说。”白泽微笑，“像最纯净的蓝宝石，或者雨后的天空。”

青瓷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烫，即使知道白化病让他的脸红并不明显。

“你的眼睛也很美。”他终于说，“像春天的森林，生机勃勃。”

白泽笑了，那笑容在月光下温柔得不可思议。他伸出手，轻轻拂去青瓷肩头的一片落叶。

那一刻，青瓷几乎以为白泽会吻他。

但白泽只是收回手，重新看向舞台：“音乐会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