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九娘站在院墙上,月光把她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像一把插进地里的剑。她手里那枚令牌静静躺着,和我手上这枚一模一样,连边缘的磨损都像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风停了。
树叶也不响了。
赵明站在我身后,呼吸压得极低,像是怕惊动什么。
我盯着夜九娘掌心的令牌,喉咙有点发干。刚才那段画面还在我脑子里回荡——幽暗的房间,低沉的声音,还有那一句:“林凡……他必须找到坐标。”
现在又来一个令牌。
一样的符号。
一样的冰冷触感。
不一样的是,这次她没藏脸,也没躲影子里。她就站在那儿,兜帽掀开,露出一张我从未见过全貌的脸。苍白,瘦削,眼角有一道极淡的旧伤疤,从眉尾斜着划下去,像谁用笔轻轻扫过。
她不是那种让人一眼惊艳的美人。但她站着的样子,像一柄收在鞘里的刀,你不拔它,永远不知道里面藏着多少血。
“你也有一枚?”我终于开口,声音比自己预想的哑。
她没回答,只是把手收了回去,把令牌攥进掌心。
“你们不该碰它。”她说。
“可我们已经碰了。”赵明突然插话,声音不大,但很稳,“而且我也看到了那些画面。他们提到了宗门高层……还说……”他顿了顿,“说这件事,从三年前就开始布局了。”
夜九娘的眼神动了一下。
“你知道多少?”她问。
赵明看了我一眼,像是在等我点头。
我轻轻嗯了一声。
他深吸一口气:“我父亲是宗门执律堂的巡查使。他死得突然,对外说是走火入魔。可我知道不是。他死前一夜,曾偷偷烧掉一堆文书,只留下半张残页。上面有个符号——”他抬起手,用指尖在空中画了个图案,“和这个令牌上的一样。”
夜九娘沉默了几秒。
然后她轻轻跳下院墙,落地时几乎没有声音。她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心跳上。
我握紧扫帚,青光在柄上微微闪动。
“林凡。”她在我面前站定,距离近得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铁锈味,混着一点陈年木头的气味,像是旧剑鞘的味道,“你用代码改写功法的事,不是秘密。”
我心头一跳。
“谁知道了?”
“不止一个人。”她目光扫过我和赵明,“慕无尘知道。执律堂副堂主知道。还有……你那位前未婚妻,慕清雪。”
我冷笑一声:“她倒是消息灵通。”
“她不是普通的天之骄女。”夜九娘盯着我,“她是‘观测者计划’的指定人选之一。”
“观测者?”赵明皱眉,“那是什么?”
“一个用活人测试灵力编程极限的项目。”她的声音冷了下来,“三年前,宗门高层联合外宗,开始秘密研究‘灵力代码化’。他们抓了一批资质平庸但神识坚韧的弟子,关在地底密室,每天灌输错误功法,观察他们的崩溃过程。”
我手指一紧。
“失败的人,都被处理了。活着出来的,要么疯了,要么成了傀儡。”
“所以你父亲……”我看向赵明。
他脸色发白,嘴唇微微颤抖。
“他发现了真相。”夜九娘说,“所以他必须死。”
院子里安静得可怕。
风吹不进来,连虫鸣都没有。
赵明忽然笑了,笑声很轻,却带着一股狠劲:“所以你们早就知道?你们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这种傻子,以为他是修炼出错!”
他猛地抬头,眼眶发红:“你们凭什么瞒着我?!”
夜九娘没说话。
我伸手按住赵明肩膀:“现在知道也不晚。”
他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好一会儿才慢慢平静下来。
“那我呢?”我看着夜九娘,“为什么是我?我一个扫地的,连筑基都没到,他们干嘛非得盯着我不放?”
“因为你不一样。”她声音低了下来,“你是唯一一个,能主动编写灵力代码的人。”
“什么意思?”
“其他人都是被动接受代码灌输,像被植入程序的傀儡。”她盯着我,“而你……你是自己写的。你是在‘创造’,不是‘复制’。”
我愣住了。
脑海里忽然闪过那天扫地时的画面——识海中跳出的编译器界面,那一行行自动补全的代码,还有老扫帚说的那句:“小子,你动了不该动的东西……”
原来不是警告我别碰。
是警告我……我已经碰到了不该碰的领域。
“所以瓶子上的坐标……”我喃喃道,“不是目的地。是实验场。”
“没错。”夜九娘点头,“那是第一代‘观测者’的埋骨地。也是现在唯一还能读取原始代码的地方。”
赵明抬头:“你是怎么拿到令牌的?”
夜九娘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那里还留着一道浅浅的烫痕。
“我本是去杀你的。”她说。
我挑眉。
“三个月前,有人给我任务,让我潜入天玄宗,找到那个能改写功法的杂役,杀了他。”她声音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可我看到你写代码的时候……我停手了。”
“为什么?”
“因为那串代码……”她抬眼,“和我师父临死前刻在墙上的,一模一样。”
我心头一震。
“你师父?”
“他是第一代阵法宗师,也是‘观测者计划’的最初设计者之一。”她声音冷得像冰,“后来他发现真相,想毁掉一切,结果被同门围杀。我亲眼看着他被人用自己写的代码反噬,活活烧死在阵眼里。”
我忽然明白了她看我的眼神为什么总是那么复杂。
不是警惕,不是好奇。
是某种……近乎偏执的期待。
“所以你现在是逃兵?”赵明问。
“我是叛徒。”她说,“从那天起,我就不再是暗影剑宗的人。”
我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笑了:“那你现在告诉我这些,不怕我回头把你卖了?”
她也笑了,第一次。
那笑容很淡,却让我心里莫名一紧。
“你不会。”她说,“因为你和我一样——都已经没有退路了。”
话音落下,扫帚突然剧烈震动起来。
“小子!”老扫帚在我耳边炸响,“快跑!有人来了!不止一个!”
我猛地抬头。
远处天边,三道黑影正贴着山脊快速逼近,速度快得不像人类。他们脚下踩着某种黑色符纸,每踏一步,空气都发出轻微爆鸣。
“追魂帖!”夜九娘脸色一变,“是执律堂的‘黑鸦卫’!他们怎么会这么快?!”
“令牌暴露了。”我说,“我们碰它的那一刻,就被标记了。”
“现在怎么办?!”赵明声音发紧。
“跑。”夜九娘果断道,“去后山断崖,那里有条废弃的矿道,通向旧禁地。”
“旧禁地?”我皱眉,“那不是早就塌了吗?”
“塌了也能挖。”她眼神锐利,“你不是程序员吗?有路就能编,没路……你就造一条。”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这女人比我想的更懂我。
“走!”我一把抓起布袋,把瓶子塞进去,“赵明,跟紧!”
我们三人冲出院子,直奔后山。
身后,黑鸦卫已经落地,脚步声如鼓点般砸在青石板上。他们没喊话,也没追,只是稳稳地跟在后面,像一群嗅到血腥的狼。
矿道入口藏在一片枯藤后面,潮湿阴冷,洞口塌了一半,只够一个人弯腰通过。
“我先。”夜九娘钻进去,动作利落。
赵明紧随其后。
我正要进去,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冷笑。
“林凡,你以为你能逃到哪儿去?”
我猛地回头。
月光下,站着一个人。
白衣胜雪,面容俊朗,嘴角挂着温和笑意。
是慕无尘。
他背着手,缓缓走来,像来赴一场赏月雅集,而不是追杀。
“你来干什么?”我冷冷问。
“来看看你。”他微笑,“毕竟……你曾经是我未婚妻的夫君。”
“少装模作样。”我握紧扫帚,“你到底想干嘛?”
“我想救你。”他语气诚恳得让人发毛,“你还不明白吗?你碰的东西,不是你能掌控的。再往前走一步,你会死得比谁都惨。”
“那你呢?”我冷笑,“你背后站着谁?执律堂?还是更高层?”
他笑容不变:“我只是不想看你死。”
“你要是真不想我死,”我盯着他,“当初在广场上,就别和慕清雪一起羞辱我。”
他眼神微动,终于收起那副虚伪的笑:“那是为了保护你。”
“保护我?”我差点笑出声,“你把我踩进泥里,是为了保护我?”
“正因为把你踩进泥里,他们才不会盯你。”他声音低了下来,“可你现在……你自己把自己推出来了。”
我盯着他,忽然觉得这个人比我想象的更可怕。
他不是单纯的坏。
他是真的……觉得自己在做好事。
“所以你是来劝我回去的?”我问。
“是来带你走的。”他说,“跟我回宗门,我可以保你性命,甚至……让你重新成为内门弟子。”
“然后呢?”我问,“让我乖乖听话,变成你的狗?”
他摇头:“你太偏激了。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
“可我知道谁是狗。”我转身就要进洞。
“林凡!”他突然提高声音,“你要是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我没回头。
“你信不信,我能让慕清雪后悔一辈子?”
我脚步一顿。
这句话像根针,狠狠扎进我心里。
我慢慢转过身,看着他:“你说什么?”
“我知道她还在乎你。”他盯着我,“哪怕她嫁给我,哪怕她当众退婚……她每晚都会去后山,站在你扫地的地方,站一会儿。”
我喉咙发紧。
“你要是死了,她会疯的。”他轻声道,“你忍心吗?”
我死死盯着他,拳头捏得咯咯响。
他知道。
他知道哪里最痛。
就在这时,洞里传来夜九娘的声音:“林凡,快进来!他们快到了!”
我最后看了慕无尘一眼:“你记住,不是我要毁掉什么。是你们……早就把它毁了。”
说完,我钻进矿道。
身后,传来慕无尘低低的叹息。
矿道里漆黑一片,只有扫帚尖端亮着一点青光,勉强照出前方几尺路。空气潮湿,带着泥土和腐烂木头的味道。头顶不时有水滴落下,砸在肩上,冰凉。
“你没事吧?”夜九娘走在前面,回头问我。
我摇摇头,其实心里乱得像团麻。
慕清雪……每晚都去我扫地的地方?
不可能。
那女人冷得像块冰,怎么可能……
可慕无尘没必要在这种事上骗我。
“别想了。”夜九娘突然说,“你现在只能往前走。”
我苦笑:“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因为我也曾以为,只要走得够远,就能忘了那个人。”她声音很轻,“可走得越远,记得越清。”
我没说话。
赵明在后面小声嘀咕:“你们俩能不能别打哑谜了?我现在脑子已经够乱了。”
前面忽然出现岔路。
两条通道,一左一右,都黑得看不见尽头。
“走哪边?”赵明问。
夜九娘闭眼,似乎在感应什么。
几秒后,她指向左边:“那边有风。”
我点点头,正要走,扫帚突然震动。
“等等!”老扫帚急道,“右边!走右边!”
“你确定?”我问。
“我在这矿道里待过三百年!”它吼,“右边通向旧阵眼,左边是死路!”
夜九娘皱眉:“可我感觉到风是从左边来的。”
“风是人为的!”老扫帚声音发抖,“有人在左边布了‘逆息阵’,专门引诱迷路的人进去!那是陷阱!”
我立刻停下。
“那右边呢?”
“右边……”老扫帚顿了顿,“右边是我主人最后消失的地方。”
我心头一震。
“你主人?”
“青尘子。”它声音低了下来,“也就是……我本来的名字。”
我愣住了。
原来老扫帚……就是青尘子?
那个传说中的阵法宗师?
“你为什么不早说?”我低声问。
“我说了。”它语气有点委屈,“你一直当我是个破扫把精。”
我没说话。
夜九娘看着我:“你决定走哪边?”
我看着右边那条漆黑的通道,深吸一口气。
“走右边。”
“可那里可能有危险。”赵明提醒。
“左边是死路。”我说,“右边……至少还有个前辈等着。”
夜九娘看了我一眼,忽然笑了:“你倒是挺敢赌。”
“程序员最不怕的就是踩坑。”我笑了笑,“大不了……重写一遍。”
我们走进右边通道。
越往里走,空气越冷。
地上开始出现碎裂的符文石,墙上也有焦黑的痕迹,像是被大火烧过。
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前方忽然开阔。
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出现在眼前。
中央是一座残破的阵法台,七零八落的灵石散落四周,阵眼处插着一把断裂的长剑,剑身上刻着三个字:
**青尘令**
我站在原地,心脏猛跳。
老扫帚在我手里剧烈震动,几乎要脱手而出。
“主人……”它声音颤抖,“我回来了……”
扫帚在掌心发烫,像一块刚从炉里取出的铁。
我盯着阵台中央那把断剑,剑身裂开的缝隙里渗出暗红色的光,一明一灭,像在呼吸。空气中有股焦糖混着铜锈的味道,越往前走,越浓。脚底踩碎的符文石发出细微的爆响,每一步都像惊动了沉睡的东西。
赵明停在洞口没进来,声音卡在喉咙里:“这地方……我爹死前画过的图,和这个一模一样。”
夜九娘站在我侧后方,手指按在刀柄上,指节泛白。她没说话,但呼吸变浅了,那是人在极力压制情绪时才会有的节奏。
“主人……”老扫帚的声音变了,不再是我熟悉的那种暴躁老头腔调,而是年轻些,带着点沙哑,“你终于来了。”
我没应声。脑子里一片空,又塞得满满当当。
青尘子——三百年前失踪的阵法宗师,天玄宗列为禁忌的名字,现在就握在我手里,是一把扫帚,是一段执念,是一个活生生的冤魂。
“你早就能说话?”我低声问。
“我不敢。”它抖了抖,“怕他们顺着声音找过来。那些人……还在监听阵眼残波。”
“谁?”
“穿黑袍的。戴青铜面具的。他们每个月都会来一次,往阵台里灌新代码,像给死人输血。”
我眯起眼。
代码还能输?
“不是修复。”老扫帚像是读懂我的想法,“是改写。他们在篡改原始记录,抹掉实验失败的数据。他们不想让人知道,‘观测者计划’早就失控了。”
夜九娘忽然抬手,指向阵台边缘一处凹槽:“那里……本来该有块晶板。”
“你也认得?”我问。
“我师父死前,亲手把最后一块备份晶板封进了矿道最深处。”她声音压得很低,“他说,只有能自己写代码的人,才能激活它。”
我低头看手里的扫帚,又看向断剑上的“青尘令”三个字。
原来这不是名字。
是密钥。
“你能打开吗?”我问老扫帚。
“我能,但我一旦启动阵眼,就会暴露位置。”它顿了顿,“林凡,我不是扫帚。我是那段代码本身。我是他最后写的程序,藏在扫帚里逃出来的。”
我喉咙动了动。
所以它不是器灵。
它是逃犯。
和我一样。
“赵明。”我转身,“你爹烧掉的那半张残页,你还留着吗?”
他一愣,从怀里摸出一块焦黑的布片,边缘蜷曲,上面有个模糊的符号。
我接过,凑近断剑。
红光忽然暴涨。
“对上了!”老扫帚猛地一震,“这就是密钥碎片!加上我,加上这把剑,再加上晶板……我们能还原全部原始数据!”
夜九娘眼神亮了起来:“那就动手。”
“不行。”我说。
两人同时看向我。
“现在动,就是告诉外面所有人——我们找到了核心。”我盯着阵台,“他们会立刻杀进来,不计代价。我们得等。”
“等什么?”赵明问。
“等他们以为我们死了。”我看向右边通道深处,“这矿道不止一条路,对吧?”
老扫帚懂了:“你知道出口?”
“我不知道。”我笑了,“但我能造一个。你不是说我是程序员吗?有逻辑的地方,就能跑代码。”
我蹲下身,用扫帚尖在地面划出一道线。
青光顺着刻痕蔓延,像水流进干涸的沟渠。
“你在干什么?”夜九娘走近。
“布个假阵。”我说,“让他们以为我们触发了自毁机制,炸塌了矿道。趁他们清理废墟的时候,我们从另一条路走。”
“另一条路在哪?”
“还没写。”我抬头,“但我知道怎么开始。”
我闭上眼,识海中熟悉的界面浮现——灰底黑框,左侧是函数库,右侧是编译区。光标闪烁,等待输入。
第一行代码打下去:
init_tunnel_escape(v2.0)
系统提示弹出:
【检测到外部信号干扰,是否启用加密编译?】
我指尖一顿。
这不该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