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绿袍去镇西头的酒楼取预定的当归生姜羊肉汤。回来途经镇中心时，恰逢一户张姓富商人家娶亲。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八抬大轿披红挂彩，热闹非凡。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满面春风，不断地向围观的街坊拱手致谢。新娘子虽盖着盖头，但那窈窕的身姿和周围喜娘丫鬟簇拥的喜庆，也足以想见其心中的喜悦。道路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感染人的笑容，议论着这对新人是如何的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绿袍提着食盒，站在人群外围，玄色的身影与周遭的一片鲜红喜庆格格不入。他本欲绕道而行，目光却不经意间扫过那顶华丽的花轿，以及骑在马上、意气风发的新郎。
那一刻，他仿佛被定住了身形。
一股难以言喻的陌生情绪，如同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酸涩与……恍惚。
成亲……婚礼……聘为妻，奔为妾……
这几个字眼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他给了余英男什么？
什么都没有。
没有三媒六聘，没有凤冠霞帔，没有十里红妆，甚至没有一句像样的承诺。有的，只是最初的强取豪夺，是利用欺骗，是伤痕累累。后来，在这竹林小院，落霞镇居所，他们有了肌肤之亲，有了孩子，过着如同夫妻一般的日子，他心底也早已认定她是他的妻。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他的认定和强横之上，他从未问过她是否愿意，从未给过她一个女子应有的、光明正大的仪式和名分！
他一直以为，他绿袍认定的女人，无需那些世俗虚礼。可此刻，看着那对新人脸上纯粹而充满期盼的喜悦，看着周围人群由衷的祝福，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
余英男，她本该是余家庄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即便家道中落，她也该拥有一个正常的、被祝福的婚姻，一个珍视她、明媒正娶她的夫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他这个江湖魔头，连一个像样的名分都没有。
一股强烈的愧疚与刺痛感，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站在那里，手中的食盒变得沉重无比，周遭的喧闹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琉璃，变得模糊而遥远。他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一种名为“亏欠”的情绪，从未如此清晰地啃噬着他。
他沉默地回到小院，脸色比平日更加沉郁。余英男正靠在榻上，给醒来的绿竹喂奶，见他回来，神色有异，只当他是在外遇到了什么麻烦，并未多问。
从那天起，绿袍变得有些不同。他依旧细致地照料着余英男和女儿，但闲暇时，会常常沉默地坐在院中，目光时而落在余英男身上，时而又飘向远方，带着一种深思与审度。他开始更仔细地观察她，观察她哄孩子时温柔的侧脸，观察她偶尔望着窗外时，眼中一闪而过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落寞。
他看着她因生产而尚未完全恢复的、略显丰腴却更添风韵的身姿，看着她虽然接受现状、却终究缺少了一份底气的神情，心中那个念头愈发清晰、坚定——
他欠她一个婚礼。
一个堂堂正正，告诉天下（至少告诉他们所在的这个小小世界），她余英男是他绿袍明媒正娶的妻子的仪式。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野火燎原，再也无法遏制。
他开始不动声色地打听。借着采买、或是去酒楼取餐食的机会，状似无意地与店家、或是看起来见多识广的老人攀谈。问的是本地娶亲的习俗，需要哪些流程，聘礼通常需要准备些什么，好的酒楼宴席一桌大概什么价位，镇上最好的绣娘在哪里……他问得极其隐晦，语气也尽量平淡，仿佛只是好奇。
然而，打听来的消息，却让他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纵然他摒除了那些极度奢华靡费的选项，只取一个镇上中等富足人家的标准，要将这“三书六礼”的流程走个大概，所需的银钱，也远非他如今所能负担。他之前带来的钱财，在购买小院、支付稳婆、以及这段时间源源不断的补品和日常开销后，已所剩无几。
绿袍看着手中记录的、寥寥几项必备品后面跟着的预估数字，第一次对“银钱”产生了如此清晰的无力感。他绿袍一生，何曾为钱财发过愁？以往要么是直接抢夺，要么是阴山自有庞大的财富支撑。可如今，他想给心爱之人一个堂堂正正的婚礼，却发现自己竟如此“贫穷”。
一股烦躁涌上心头，但他很快将其压了下去。不行，不能放弃。这是他对她的弥补，也是他对他们未来关系的重新奠基。
他沉默地将那张写着数字的纸收起，眼中掠过一丝决绝。
接下来的日子，余英男发现绿袍外出的次数明显增多了，有时一去便是大半日，回来时常常带着一身风尘，或是山林间的草木清气，有时衣袍上甚至会沾染些许不易察觉的……血腥气。但他带回来的，不再是那些昂贵的补品，而是实实在在的银钱。有时是几锭银子，有时是一小袋碎银和铜钱。
他不再去酒楼定制补品，而是根据孙稳婆的方子，自己去市场挑选最新鲜的食材，回来亲手为余英男炖煮。虽然味道可能不及酒楼大厨，但他做得极其认真，火候、配料一丝不苟。
余英男心中疑惑，试探着问过他。绿袍只是轻描淡写地回道：“接了些活计。”便不再多言。
他所谓的“活计”，余英男大概能猜到几分。无非是些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江湖勾当，或是深入险境，采集某些只有他这等身手才能获取的珍贵药材、皮货。她心中担忧，却也知道，这是他选择的、也是他最为熟悉的方式。她只能在他每次外出时，抱着女儿，在心中默默祈祷他平安归来。
绿袍确实是在用他唯一擅长的方式积累财富。他身手虽未完全恢复至巅峰，但对付寻常江湖角色、或是猎取些猛兽凶禽，已绰绰有余。他刻意避开可能与旧日恩怨牵扯的任务，只挑选那些目标明确、报酬尚可的“生意”。每一次出手都干净利落，拿到酬劳便立刻返回，将银钱仔细藏好。
这个过程持续了数月。期间，绿竹一天天长大，褪去了初生时的红皱，变得白嫩可爱，乌溜溜的大眼睛像极了余英男，偶尔咧开无齿的笑容，能瞬间融化一切坚冰。余英男的身体也渐渐恢复，气色红润了许多。绿袍看着她们，只觉得所有的奔波与冒险，都充满了意义。
当他终于攒够了估算中的银钱，甚至还有富余时，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绿竹在榻上安睡，余英男正坐在窗边，为她的小衣绣上一朵小小的兰花。
绿袍走到她面前，停下了脚步。
余英男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他今日似乎有些不同，眼神不再是平日的沉静或冷厉，而是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紧张的郑重。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积蓄勇气，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敲打在余英男的心上：
“英男，”他唤她的名字，目光紧紧锁住她的眼睛，“我们……成亲吧。”
余英男手中的针线猛地一顿，指尖被针尖刺了一下，沁出一颗鲜红的血珠。她却浑然未觉，只是怔怔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成……成亲？
这两个字如同天外梵音，遥远得让她觉得不真实。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从绿袍口中听到这句话。她以为，他们就会这样，守着孩子，在这方小院里，不清不楚却又相依为命地过完这一生。她早已接受了这样的命运，甚至……在日复一日的平淡温暖中，生出了一种认命般的安宁。
可他此刻，却如此清晰地，向她提起了“成亲”。
过往的种种，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那些强迫、那些利用、那些伤痛……与后来竹林中的相依、生产时的守护、月子里的悉心照料、以及他如今明显是为了某个目标而辛苦奔波的背影……交织在一起，让她心绪翻腾，五味杂陈。
她看着他。他站在那里，身姿依旧挺拔，眼神却不再是以往那种掌控一切的冷酷，而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还有那深埋眼底、不容错辨的认真与歉疚。
他在弥补。用他所能想到的、最郑重的方式，弥补他曾经亏欠她的一切。
余英男的视线模糊了。她看向榻上睡得香甜的女儿，又看向眼前这个与她纠缠了半生、恨过、怨过、如今却已无法简单割舍的男人。
或许，那些沉重的过往，真的可以被时间和平凡的温暖慢慢冲刷？或许，她应该给彼此一个机会，给女儿一个真正完整、名正言顺的家？
心中百转千回，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和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她迎上他紧张的目光，轻轻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无比清晰：
“好。”
一个字，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也瞬间点亮了绿袍眼中所有的光芒。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一个大步上前，伸出双臂，将坐在窗前的她，连同她怀中那件未完工的小衣，一起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他的力道很大，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与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
余英男被他拥在怀里，脸颊贴着他坚实而温热的胸膛，能清晰地听到他胸腔里传来的、急促而有力的心跳声。她闭上眼睛，任由温热的泪水滑落，浸湿了他玄色的衣襟。
这一次的拥抱，不再带有以往的强迫与掠夺，而是充满了承诺与珍惜。
绿袍低下头，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眼睛看着榻上的女儿，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和怀里的孩子，永远镌刻进自己的生命之中。
窗外的阳光正好，暖暖地照在这一家三口身上。榻上的绿竹仿佛感知到了父母的喜悦，在睡梦中，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
新的篇章，似乎终于要在历经磨难后，以一种最传统、也最郑重的形式，缓缓掀开。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