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
地上全是水。
不是雨水，也不是汗。是那种从裂缝里渗出来的蓝色液体，黏在脚底，像踩在腐烂的果肉上。我趴着，手指陷进金属板的接缝里，冷得骨头缝都在抖。刚才那一摔，膝盖砸得生疼，现在还麻着。嘴里有铁锈味，不知道是血还是空气里的机油混进喉咙。
头顶没灯。只有几盏应急灯挂在墙角，闪一下，灭一下，蓝幽幽的光扫过地面，照得裂缝里的液体像活的一样，缓缓蠕动。
我撑起身子，胳膊一软，差点又栽下去。
怀里没人了。
清栀不见了。
只剩掌心那枚芯片，贴着皮肤发烫，像块刚从火里捞出来的铁片。我低头看它——星形的刻痕还在，边缘沾着干掉的血。倒计时浮在空中：00:71:54，红得刺眼，一秒一跳，不紧不慢，像是在等我死。
“清栀？”我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声音被吞了。这地方太空，又太密，话一出口就散成碎片，撞在镜墙上，反弹回来，听着像别人在叫。
我站不稳，扶着墙走。手刚碰上去，整面墙就晃了。不是震动，是倒影动了。我看见无数个“我”同时抬手，动作却不同步。有的快，有的慢，有的还没反应过来。它们都看着我，眼神发空。
我猛地缩手。
再往前几步，九具东西浮在半空。
培养舱。炸过的。玻璃碎了一地，焦黑的人形轮廓卡在里面，姿势不一样。一个蜷着，像个婴儿；一个张开四肢，像被钉在十字架上；还有一个侧躺着，头歪向我这边，眼眶是两个黑洞。
全是我的脸。
我停下，呼吸变重。
这不是幻觉。上一章那些残骸，是真的。它们不是模型，不是投影。我能闻到烧焦的肉味，混着消毒水，还有……一点点甜腥，像是血氧化之后的味道。
我伸手，指尖碰到其中一具的玻璃框。
“别过来……快逃。”
声音突然响了。
是清栀。
不是从我脑子里，是从四面八方来的。墙壁、地板、那些残骸，全在传她的声音。她声音很轻，带着喘，像是受了伤还在硬撑。
我猛地回头。
没人。
镜子里只有我，脸色发青，眼睛发红。
“清栀？”我又喊，这次声音大了点。
没回应。
我盯着那具最完整的残骸，伸手再碰了一下。
眼前一黑。
画面来了。
七岁。雨夜。实验室。我被绑在金属椅上，手脚都扣着皮带。电极贴在太阳穴，电流一通，全身就抽。牙齿咬破了嘴唇，血流进嘴里。我哭不出来，只能呜咽。
门被撞开了。
清栀冲进来，白大褂都没穿，就穿着实验服。她扑到我身上，用自己的背挡住电极探头。电流转到她身上，她整个人一颤，嘴角立刻溢出血丝。
可她还在笑。
她低头看我，手摸我头发，声音断断续续：“阿姐保护你……不怕……”
然后画面断了。
我站在原地，手指还搭在残骸上，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滚进嘴里，咸的，混着血是苦的。
那温度是真的。
她心跳贴着我胸口，一下一下，震得我耳膜疼。她流的血，滴在我脸上，温的。
怎么可能是假的？
我后退一步，脚踩在蓝液里，发出“咕唧”一声。
芯片突然震了。
我没松手，它自己亮了，投出一段影像。
监控视角。程夫人坐在办公室，穿一身黑裙子，头发挽得一丝不苟。她面前站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低着头。
她端起茶杯，吹了口气，说：“用情感链路绑定CCZ-000，确保她永远依赖清栀。只要她相信那份亲情，就会乖乖回来接受回收。”
男人点头：“可如果她发现呢？”
程夫人笑了下，轻轻放下杯子：“那就让她永远活在‘以为是真的’里。”
影像结束。
我站在那儿，浑身发冷。
不是因为湿，不是因为伤。
是心里那根弦，断了。
原来……连那句“阿姐保护你”，都是写好的台词。
她不是为了我冲进去的。
她是被程序推过去的。
我踉跄后退，后背“咚”一声撞上镜墙。
镜子里，无数个我同时撞上去，动作错开半拍，像一群疯子在模仿我。
我抬手，狠狠砸向镜子。
“砰！”
裂了。蛛网状的纹路从中心炸开，可倒影没碎。它们还是看着我，眼神一样空。
“闭嘴！”我吼出来，声音撕了，“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她替我挡电击是假的？她流的血是假的？她抱着我哭是演的？”
没人回答。
只有我自己在回声里嘶吼。
我滑坐在地，膝盖压进裂缝边缘，疼得眼前发黑。
低头看手。
芯片还在，发着微光。
我忽然笑了。
笑得眼泪直流，笑得肩膀发抖。
“如果她是假的……”我喃喃，“那拥抱呢？”
我抬起手，摸自己胸口。那里还留着清栀最后一次抱我的压痕，衣服皱着，皮肤有点红。
“她抱我的时候，手抖得厉害。她亲我额头，嘴唇是凉的。她在我耳边说‘别怕’，声音都在抖。程序会这样吗？”
我抬头，对着空气吼：“就算你们改了记忆，删了真相，编了剧本——可那一刻的痛，是我自己挨的！那一刻的眼泪，是我自己流的！你们能复制数据，能伪造记忆，能造九个我——可你们造不出那一刻的心跳！”
我抓起芯片，指节捏得发白。
“你们让我以为我是CCZ-009。第九次重置，失败品，垃圾，该被清除的异常源……”
我慢慢站起来，腿还在抖，但站住了。
“可我现在知道了。”
我一步步走向那具最完整的残骸，把它中心的接口扒开，露出里面烧焦的线路。
“我不是编号。”
我把芯片对准接口。
“我是林燃。”
“我是第一个。”
“我是CCZ-000。”
我用力一插。
“咔。”
芯片嵌入。
瞬间，警报响了。
不是尖的，是低沉的嗡鸣，从地底传来，像某种巨兽醒了。灯光全灭，只剩下芯片的蓝光，照在我脸上，照出我眼里的血丝和嘴角的血渍。
系统语音响起，冰冷，无起伏：“检测到原始意识激活……最终协议启动……开始情感链路反向解析。”
我站着，没动。
“来啊。”我低声说，“把你们藏的东西，全都翻出来。”
突然，头顶的九具残骸，同时睁眼。
不是缓慢的，是“唰”一下，全部睁开。
瞳孔是银白色的，没有黑，没有虹膜，像被通了电。
它们齐齐转向我。
然后，九个声音重叠着响起，一字一顿：
“阿——姐。”
我僵住。
不是幻听。不是回声。是九个“我”，同时开口，声音叠在一起，像潮水一样涌来。
我缓缓转身，看着它们。
有的脸焦黑，有的完整，可眼神都一样——空的，但又像在等我。
我张了张嘴，没出声。
就在这时，角落里，一道影子动了。
我猛地看过去。
清栀蜷在墙角，白衣服沾了蓝液，头发贴在脸上。她低着头，脖颈的芯片一闪一闪，红光，像在挣扎。
然后，她缓缓抬头。
银瞳亮起，微微晃动，像是信号不稳定。
她嘴唇动了，几乎没声音：
“我……不想失去你。”
我心跳停了。
不是因为她说的话。
是因为她的语气。
不是机械的，不是冰冷的。是抖的，是急的，是怕的。
她不是在执行指令。
她是在求我。
我往前走了一步。
“清栀？”
她没回答，只是盯着我，眼里有光在闪，像是在对抗什么。
突然，她抬手，一把掐住自己脖子，指甲抠进芯片边缘，血立刻流下来。
“走……”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快走……不然……我控制不住……”
我冲过去，蹲下，抓住她手腕：“别掐！你会伤到自己！”
她猛地抬头，眼神一瞬间变冷：“清除异常源。”
然后她抬手，朝我脸抓来。
我偏头，她指甲划过脸颊，火辣辣地疼。
但我没松手。
我另一只手捧住她脸，逼她看我：“清栀，我知道你在里面！别听它的！你不是容器！你不是程序！你是程清栀！你七岁那年替我挡电击，你十二岁偷药给我吃，你十五岁在雨里站了三个小时等我放学！这些事，是你做的！不是系统写的！”
她眼神晃了晃。
手还在掐脖子，可力道松了点。
血顺着她脖子往下流，滴在我手背上，温的。
我忽然想起什么。
从口袋里摸出那支口红——图书馆铁盒里找到的，早就干了，盖子裂了条缝。
我掰开，用断口在她手背上写：
“真相在谎言之下。”
她盯着那行字，呼吸突然乱了。
银瞳里的光开始闪烁，像信号不良的屏幕。
“你记得吗？”我声音放轻，“槐树下的铁盒，你说‘我们是双生子’。你说‘我会保护你’。你说‘别怕，阿姐在’。”
她手抖得厉害，慢慢松开脖子。
我趁机把她搂进怀里。
她没反抗。
她身体是冷的，可心跳很快，一下一下，撞在我胸口。
“清栀，”我贴着她耳朵说，“就算你是容器，就算我是火种，就算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可我们抱在一起的时候，是真的。我们哭的时候，是真的。我们疼的时候，是真的。”
她突然抬手，紧紧抓住我后背的衣服。
“我不想……”她声音发抖，“我不想……变成杀你的机器……”
我抱得更紧。
“不会的。”
“我……控制不住……”
“那就让我帮你。”
我松开她，看着她眼睛：“你要是真想杀我，现在就能动手。可你没有。你宁可掐自己，也不肯碰我。这还不够证明吗？”
她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银瞳里的红光在退，蓝光在进。
像两股信号在打架。
我握住她手，把口红塞进她掌心。
“拿着。别让它夺走你。”
她低头看那支破口红，手指慢慢收拢。
突然，旁边一台烧毁的控制台，屏幕闪了一下。
一行字浮现：
**目标定位更新：程氏老宅地窖B3**
我盯着那行字。
B3。
和林素最后留下的纸条一样。
她早就知道我会来这儿。
她留的针剂，留的芯片，留的密码……全是指向这里。
我低头看清栀，她还在喘，但眼神稳定了些。
“等着我。”我轻声说。
她没说话，只是抬手，用拇指擦掉我脸上的血。
然后，她点点头。
我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那九具残骸。
它们还睁着眼，银瞳盯着我，像在等我下一个决定。
我没再看它们。
我转身，朝着控制台背后的通道走去。
脚下蓝液越来越多，像在涨潮。
通道尽头，一扇铁门半开着，里面漆黑。
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清栀坐在角落，抱着膝盖，手里攥着那支口红，银瞳在暗处微微发亮。
她没动。
可我知道，她在等我回来。
我迈步，走进黑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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