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阁深处,光线比往日更加昏暗。或许是受到心口混沌珠的指引,吴琪不自觉地走向了那片最偏僻、鲜有人至的角落。这里存放的多是古老残卷、晦涩杂论,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纸墨与尘埃气息,与主阁的明亮整洁截然不同。
脉动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吸引力,引领着吴琪停在一座布满灰尘、歪斜欲倒的木架前。架上书籍寥寥,大多残缺不全,被随意地堆放着。她的目光,却被木架最底层、一个被压在几本破旧兽皮卷轴下的、毫不起眼的墨黑色木盒所吸引。
这木盒约一尺见方,通体黝黑,无任何花纹,表面甚至有些粗糙,仿佛只是一截烧焦的木头随意打磨而成。但吴琪心口的悸动,正是源于此。那混沌珠的温热,在靠近木盒时,竟变得如同冰泉流过,带着一种清冽的刺痛感,仿佛在抗拒,又仿佛在渴望。
吴琪迟疑片刻,蹲下身,小心地拨开压在上面的卷轴。指尖触及木盒的瞬间,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与晦涩感传来,让她微微打了个寒颤。这不是普通的阴冷,而是一种……吞噬光线、冻结思绪的、纯粹的“暗”。
她轻轻捧起木盒。入手沉重,远超同等大小的普通木材。木盒没有锁扣,似乎只是简单地扣着。她用了一点力,将其打开。
没有想象中光华四射的异象。盒内静静地躺着一块巴掌大小、形状不规则的“东西”。它通体墨黑,没有一丝反光,仿佛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线,让盒子内部呈现出一种绝对的、令人心慌的“虚空”感。吴琪凝神细看,才勉强辨认出,那是一块……墨锭?
与寻常松烟墨、油烟墨不同,此“墨锭”非金非石,非木非骨,质地温润如玉,却又带着一种玉石所没有的、仿佛能吸收一切生命与光辉的沉寂。其色泽是纯粹的墨黑,没有丝毫杂色,甚至看久了,会让人产生一种灵魂都要被吸走的错觉。在墨锭侧面,似乎有极其黯淡、近乎与黑色融为一体的天然纹路,隐约构成一幅残缺的图案,像是一滴墨落入水中,晕染开的、不断向外扩散的涟漪边缘,又像是一幅未完成的、描绘某种事物“寂灭”瞬间的草图。
吴琪伸出手指,想要触碰那墨锭。指尖距离墨锭尚有一寸,心口混沌珠骤然剧烈一跳!一股强烈到让她眼前发黑的悸动传来,那悸动中带着难以言喻的亲近与刺痛,仿佛久别重逢,又仿佛生死对敌。她下意识地缩回了手。
与此同时,墨锭似乎也被她的气息所引动,表面那黯淡的纹路竟仿佛活了过来,极其缓慢地流淌、变幻,散发出一种无形无质、却让吴琪精神力剧烈波动的气息。那气息并非邪恶,也非阴冷,而是一种绝对的、包容万物的“空”与“寂”,仿佛一切色彩、形态、声音,乃至“存在”本身,都被这纯粹的“暗”所吞噬、同化、归于虚无。
是“寂”!是与“生”相对立的、万物寂灭、终结、消亡的那一面力量!与她的“浮光绘梦”所代表的、创生、变幻、演绎的“生”之力量,既相斥,又似乎……同源?
吴琪的心狂跳起来。她想起混沌珠赋予她的、那名为“浮光绘梦”的天赋,不仅仅是操控光影,更触及“生”的变幻与演绎。而眼前这墨锭,蕴含的则是“寂”的终结与吞噬。一“生”一“寂”,一“绘”一“湮”,截然相反,却又仿佛一体两面,同根同源!
“这是……什么?” 她喃喃自语,目光紧紧盯着墨锭,仿佛被某种宿命般的力量攫住。
“寂灭墨痕。” 一个清冷而略带疲惫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
吴琪猛地回身,只见夜残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不远处阴影中,他依旧是那身玄衣,气息与周围几乎融为一体,目光正落在她手中的木盒上,漆黑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仿佛在追忆,又仿佛在确认。
“夜师兄?”吴琪有些意外,但随即释然。以夜残的神秘和对藏书阁的熟悉,他会出现在这里,似乎也不足为奇。“你知道此物?”
夜残没有立刻回答,缓步走近,目光在那“寂灭墨痕”上停留了片刻,又移到吴琪脸上,声音低沉:“此物,与你体内的力量,同源而出,却又截然相反。或者说,是同一本源的两面。”
吴琪心头一震:“同源而出?难道……”
“光与暗,生与寂,绘与湮。皆是混沌本源演化而来。”夜残的声音带着一种古老的沧桑感,“‘浮光绘梦’,执掌‘生’之一面,可化生万物,演绎大千。而这‘寂灭墨痕’,则蕴含‘寂’之真意,可吞噬、终结、化归虚无。二者相生相克,亦能……相融相济。”
他看向吴琪,眼中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你方才力量失控,气息外泄,引动了它的共鸣。此物已在此沉寂数百年,无人可识,更无人可驾驭。你既能感应到它,或许是……你的机缘,亦或是你的劫数。”
吴琪低头,看向那散发着绝对沉寂气息的墨锭,心中波澜起伏。机缘?还是劫数?这墨痕中蕴含的“寂灭”之力,与她的“浮光绘梦”如此对立,却又彼此吸引。若能将二者参悟,是否能让她的力量更进一步?但此物气息如此诡异霸道,一个不慎,是否会被其中蕴含的“寂灭”真意反噬,彻底消融?
“我能……触碰它吗?” 她抬头看向夜残。
夜残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观察她的神色,缓缓道:“可以一试。但需谨记,此物非寻常灵物,其内蕴含的‘寂灭’真意,霸道无比。你的‘浮光绘梦’若驾驭不了,反会为其所噬。以你现在的修为与心境,最好只观其意,莫要强行炼化。若感不适,立刻停止,并以你的‘光’隔绝自身。”
吴琪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她将木盒置于地上,盘膝坐下,双手虚抱于身前,心念一动,体内“浮光绘梦”之力悄然运转,一层极其淡薄、却异常纯净的、仿佛晨曦初露般柔和的白光自她掌心溢出,形成一个薄薄的光茧,将她自身与木盒笼罩其中,形成一层保护。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再次伸出手指,向着那墨锭的表面,轻轻点去。
指尖触及墨锭表面的刹那——
轰!
吴琪的意识仿佛被投入了无边的、绝对的黑暗虚空!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温度,没有时间,没有空间,只有无尽的、吞噬一切的“寂”与“无”!一种万物终结、一切成空的苍凉、虚无、死寂之意,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心口混沌珠剧烈震颤,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明亮的光芒!与那“寂灭”之意激烈对抗!吴琪只觉得灵魂仿佛被撕裂成两半,一半是光,是生,是希望,是创造;另一半是暗,是寂,是绝望,是终结!两股截然相反、又同源而出的力量,以她的身体和灵魂为战场,疯狂地冲撞、吞噬、纠缠!
剧烈的痛苦让她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但在这极致的痛苦与拉扯中,某种明悟,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闪电,骤然照亮了她的识海!
“光”与“暗”并非绝对对立,“生”与“寂”亦非永恒分离!没有永恒的“生”,“生”之尽头,便是“寂”;没有绝对的“寂”,“寂”灭之后,亦可孕育“生”!正如光影相伴,虚实相生!她的“浮光绘梦”,追求的是“生”的演绎,是光的变幻,是梦的编织,是“有”的呈现。而“寂灭墨痕”,代表的是“寂”的终结,是暗的吞噬,是梦的破碎,是“有”归于“无”。
一“生”一“寂”,一“绘”一“湮”,看似两极,实则一体两面,共同构成了完整的、演化的、循环的“道”!
“原来如此……浮光绘梦,并非仅仅创造光影幻梦……其极致,应是掌控生灭,演化虚实!有光,便有影;有生,便有寂;有梦,便有醒!我所掌控的,从来都只是‘生’与‘绘’的一面,而‘寂’与‘湮’,一直存在,只是被我……忽略了!”
随着这份明悟在心海中炸开,那剧烈的、仿佛灵魂被撕裂的痛苦,开始以一种奇特的方式缓解、交融。心口混沌珠的光芒不再仅仅是抵抗与净化,而是开始尝试着去包容、去理解、去接纳那股冰冷的“寂灭”之意。而那“寂灭墨痕”中霸道无比的寂灭之力,似乎也因为这“生”之力的主动接纳与交融,而变得不再那么狂暴,反而流露出一丝……“回归”般的、奇异的“柔和”。
吴琪掌心涌出的、用来保护自身的光茧,开始发生奇异的变化。原本纯粹、柔和的白光,边缘处开始晕染开丝丝缕缕、仿佛墨汁滴入清水般的、深邃的墨色。这墨色并非污浊,而是带着一种包容一切、寂灭一切的深沉。白光与墨色交织、旋转,既不彼此吞噬,也不彻底分离,反而形成了一种动态的、和谐的平衡,如同一个微缩的、旋转的太极图,一半光明,一半黑暗,相互追逐,又相互依存。
“浮光绘梦”的第二阶段,不,是更深层次的领悟——“光墨”之境,在“生”与“寂”的碰撞与交融中,于她心间悄然孕育。她尚未能完全掌控“寂灭”之力,但已触摸到了那个门槛,理解了“生”与“寂”的对立统一。她的力量性质,正在发生某种根本性的蜕变,从单纯的、偏向“生”与“绘”的“光”,向着包容“生”与“寂”、兼具“绘”与“湮”的、更为完整的“光墨”演化。
“嗡——”
那“寂灭墨痕”似乎也感应到了这种变化,墨锭表面流淌的黯淡纹路微微一亮,随即彻底沉寂下去,那股令人心悸的寂灭气息也完全收敛,重新变得如同一块普通的黑色石头。而吴琪心口的混沌珠,也缓缓恢复了平静,但那温热的脉动中,似乎多了一丝清凉的、如同水波般的韵律。
吴琪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息,后背已被冷汗湿透,脸色依旧苍白,但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眼底深处,仿佛有光与影、生与寂的幻象在不断生灭、流转。她缓缓收回手,指尖残留着一丝冰冷的墨意,但已不再刺痛,反而与她体内的“光”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共鸣。
“你……” 夜残一直静静站在一旁,目光从未离开过她,此刻眼中终于露出一抹难以掩饰的惊异与了然,“你竟真的……触摸到了‘寂’的边缘,并初步融合了‘生’与‘寂’之意?”
吴琪抬头看向他,眼中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却是豁然开朗的明悟与一丝后怕。她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我……似乎明白了。光与暗,生与寂,本就是一体。我的路,或许比我想象的更远,也更……危险。”
夜残深深地看着她,良久,才缓缓道:“你能在此境界便触及‘寂灭’真意,并初步融合,前所未有。但‘寂灭’之力,凶险万分,轻易不可动用,更不可依赖。你体内以‘生’为主,强行使用‘寂’力,恐遭反噬,切记。”
“我明白。”吴琪郑重道。方才那灵魂被撕裂的感觉,她绝不想再轻易尝试第二次。
“此物,暂时由你保管吧。”夜残的目光落回那看似普通的墨锭上,“它与你有缘,留在你身边,或有助于你感悟。但切记,不可轻易示人,更不可被外人知晓你能引动其力,尤其是……那些觊觎‘混沌’之秘的存在。”
吴琪心中凛然,点了点头,小心地将木盒盖上,收入储物袋中。那深入骨髓的寒意与悸动,在木盒闭合的瞬间,减弱了许多,但仍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今日之事,切勿对任何人提起,包括林夙他们。”夜残最后叮嘱道,语气少有的严肃,“你的力量已然特殊,若再与‘寂灭墨痕’扯上关系,恐招来难以想象的大祸。”
“我记下了。”吴琪应道。她深知怀璧其罪的道理。
夜残不再多言,身影渐渐淡去,再次融入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藏书阁深处,重归寂静。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墨香,以及吴琪眼中那尚未完全褪去的光影流转,见证着方才那场无声的、凶险而又玄妙的际遇。
吴琪在原地静坐调息了许久,才缓缓起身。她感觉体内灵力似乎更加凝实,对“浮光绘梦”的掌控也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仿佛能触及事物更深层本质的感悟。她知道,自己的“浮光绘梦”,从今日起,已不再是单纯的光影之术,而是真正踏上了触摸“生灭”本源的、更为艰难也更为广阔的道路。
“光墨……” 她低语一声,指尖一缕微光流转,光晕边缘,隐隐有墨色氤氲,随即隐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