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灾事件与紧急会议带来的冲击,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持续回荡,像淌过的流水渗进石缝。
帕主任“监管与规范”的指令,为罗塔与谜亚星每日的相处蒙上了一层新的色彩。
最初的适应期,训练不再是纯粹的探讨或合作研究,而明确带上了“任务”与“审查”的意味。
谜亚星的话变得更少,提问却更系统、更深入,记录本上不仅记录着能力数据,偶尔还会快速标注一两笔对罗塔状态或反应速度的观察。
他似乎在刻意维持一种专业、冷静、略带距离的监管者姿态,把自己收拾得滴水不漏,好像要将所有的情绪都叠进衬衫最工整的那道折痕里。
只是,目光偶尔会越过记录本边缘,在她手指无意识蜷缩的弧度上停留一瞬——那是她精力开始涣散的征兆。
罗塔则清晰感受到一种被“评估”和“限制”的不自在。
她回答问题时开始下意识地斟酌用词,尝试在回答前评估自己的方案是否显得“过于冒险”,甚至会主动补充一两条“保险措施”,尽管那可能并非她的第一选择。
空气变得黏稠,每一次呼吸都需要计算,免得惊动某种脆弱的平衡。
这种略显别扭的氛围持续了四五天,直到一次关于能量衰减的测试。罗塔需要尽量尝试连续抽取同一张增益牌,测量效果的稳定性和持续时间的变化。第三次抽取后,熟悉的眩晕感涌上,像潮水没过肺部,呼吸变得困难。
系统提示精神力消耗接近临界值。
“可以了。”谜亚星的声音打断了她。他合上记录本,动作干脆。
“可是计划表上还有两次……”罗塔按着发胀的太阳穴,有些不解。
谜亚星没有看计划表,目光落在她失去血色而显得苍白的的嘴唇和略显涣散的瞳孔上,停留了大约两秒——这是他完成一次快速状态评估所需的时间。
“计划表的优先级,低于操作者的实时状态。继续的边际收益已为负值。”他的结论一如既往地基于逻辑,却从随身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拧开,递过去。水汽裹着安神茶的暖意氤氲而起。“你的‘计量表’读数已经跌破了安全阈值。”
接着是一个纸包,递到她面前:“补充血糖。”里面是一块手工苹果派,蜂蜜的甜香隐约可闻。
罗塔怔住,接过时指尖无意擦过他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背。皮肤相触的瞬间,她清晰感觉到他指节处微微的紧绷,以及那迅速撤离的速度。
“谢谢。”她声音很轻。
谜亚星已经低头,继续整理数据。但刚才那一抹残留的体温,以及他反常的、近乎仓促的收手。
他坦言了监管的职责,但也清晰划定了底线——他的监管是动态的、以她的安全为尺度的,而非冰冷的条规。
她捧着温热的杯壁,指尖传来的温度似乎也缓和了心底那点不自觉的抵触,心神飘忽:他那种时刻评估、计算的姿态,或许不仅是监管。
那,是关心吧。
此后两周,他们的“非标准魔力反应图谱绘制”项目步入正轨。每天固定的时间,固定的角落,面对共同的研究课题。那些因“监管”二字而产生的微妙尴尬,逐渐消融在枯燥却充满探索意味的数据记录、图表分析和假设验证中。
他们开始在一些细微处找回之前的默契,甚至增添了些新的、更生活化的互动。
比如,当罗塔被某个深奥的魔法史名词卡住时,谜亚星会极其自然地顺手从旁边的书架抽出一本书,翻到精确的某一页推给她。谜亚星偶尔会在下午训练开始时,带来两个食堂限量供应的苹果派,理由非常“学术化”:“补充糖分有助于保持大脑在高强度逻辑工作时的敏捷度。”然后两人会有一个短暂的“茶歇”,聊几句与课题完全无关的话——或许是坚尼又炸了哪个训练室的角落,或许是蓝宝新培育的魔法植物开出了奇怪颜色的花,或许是图书馆深处那本总在悄悄移动位置的怪书今天又出现在了哪里。
这些看似琐碎的片段,一点点填平了因新职责和沉重秘密而产生的裂隙。他们或许依然算不上无话不谈的亲密朋友,但确实成了彼此在日复一日的紧绷生活中,最熟悉、最稳定、最可预测的搭档。这些碎片化的日常,像细沙一样,填充了他们之间因训练和秘密而产生的缝隙。
莉卡事件后,匿名信变成了当前需要解决的问题。
某个夜晚,谜亚星带着那封装在证物袋里的匿名信,再次来到了图书馆他们常坐的角落。罗塔也在——她最近失眠,常常在这里翻阅古籍,试图找到更多相关记载。
“帕主任的批准令下来了,我们可以开始分析这封信。”谜亚星将证物袋放在桌上,台灯的光线让信纸上那些扭曲的字迹更加清晰,也更加诡异。
两人使用了所有他们能想到的、权限内允许的魔法溯源手段:显形咒、时间残留感知、魔力笔迹分析……但结果令人沮丧。信纸是萌学园内部最普通的便签纸,墨水是没有任何魔法标记的常规产品,书写过程没有留下任何可追踪的精神力或魔力波纹。
“像是没有魔法的世界里随处可见的信件,但这里是魔法学院。”罗塔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挫败感让她有些烦躁,“没有来源,没有目的,甚至连魔法痕迹都干净得像被刻意抹除过。但它偏偏出现了,还提到了我。”
谜亚星靠在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这是他陷入深度思考时的习惯。“‘镜中倒影’……如果不仅仅指莉卡,而是一种更广泛的隐喻呢?”他的目光落在信纸上,“比如,能力、命运,或者……身份的倒影?”
罗塔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握紧了口袋里的塔罗牌。谜亚星的笔尖在纸上稍微停顿,接着继续沿着自己的思路推进:“写信者了解你的能力特质,了解萌学园内部的动向,甚至可能了解一些更深层的东西。他在暗处观察,并且不介意让你知道被观察。这本身,就是一种心理施压,也是在传递一个信号——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要多。”
“但这恰恰暴露了他的某种‘局限性’或‘急切’。”谜亚星的笔尖在羊皮纸上划出一个问号,又迅速将其圈起,“如果他对一切尽在掌握,更稳妥的做法应是继续潜伏,而非用这种带有表演性质的警示来打草惊蛇。除非……他本身也处于某种压力或监视之下,不得不以这种方式,既完成某种‘提醒’的义务,又试图撇清自己的直接关联。”
她顺着谜亚星的思路,低声补充:“或者……这封信本身,就是某种测试?测试我们——尤其是我——对这类‘预言式警告’的反应方式?看看我们会追查,还是会恐慌,或是置之不理?”
“都有可能。”谜亚星抬眼看向她,“而最麻烦的一种可能是,这封信的内容……部分真实,部分却是误导。‘镜中倒影’或许真有所指,但它指向的未必是莉卡,或者不仅仅是莉卡。它在引导我们的视线,同时也可能……在掩盖另一些更关键的‘倒影’。”
房间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羽毛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萌学园夜晚特有的魔法嗡鸣。
他们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与窗外深沉的夜色融为一体。图书馆温暖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靠得很近,一个沉稳勾勒框架,一个跳跃填充细节,如同光与影。
沉默在两人间蔓延,却不再是最初那种公事公办的尴尬沉默,而是一种共同完成一项艰巨工作后,略带疲惫的宁静。
“谢谢。”罗塔忽然说。
“谢谢你没有把我当成一个需要小心轻放的麻烦。”罗塔看着天花板上摇曳的光影,声音很轻,“也谢谢你……愿意陪我冒险。”
沉默在台灯暖黄的光晕里蔓延。谜亚星将最后一张草稿纸归入文件夹,发出轻微的“嗒”声。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文件夹的标签上,声音是一贯的平稳,却少了些梳理感:
“你也不是一个只会制造麻烦的变量,罗塔。”他顿了顿,仿佛在挑选最准确的词汇,“你是……一个需要被正确解读的方程。而解方程的过程本身,就有价值。”
他没有看她,但这句话,比任何直接的肯定都更有分量。
他们像两棵不同品种的树,根系在看不见的泥土下,早已因为共同面对风雨而悄然缠绕在一起。他们或许永远无法完全理解彼此的整个世界,但在对抗眼前这片汹涌暗潮时,他们是彼此最近、也最可靠的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