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的铃声刚落下第三秒,教室后门就传来一阵急促又响亮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那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尖锐,像一把生锈的剪刀,硬生生划破了午后教室的宁静——大部分同学要么趴在桌上补觉,要么压低声音刷题,连窗外的蝉鸣都透着几分慵懒,这突如其来的动静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门口。
陈奕恒原本正低头看着摊开的数学课本,书页停留在函数图像那一页,密密麻麻的线条在他眼里模糊成一团乱麻。抑郁症带来的钝重感还压在胸口,他甚至没力气去翻动书页,只是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课本边缘,试图通过这种微小的触感稳住情绪。听到那阵脚步声时,他的身体几乎是本能地绷紧了,指尖猛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他太熟悉这种声音背后的意味了——张扬、强势,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感,和他家里那些永远带着审视目光的宾客、以及父母偶尔爆发的争吵声如出一辙。这些喧闹和冲突,像是专门针对他的利器,每次出现都会让他的抑郁情绪瞬间翻涌,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陈奕恒!你给我出来!”
一声娇纵又带着怒气的呼喊响起,打破了短暂的寂静。陈语茉穿着一身名牌连衣裙,裙摆上的水钻在教室里晃出刺眼的光,她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径直穿过课桌间的过道,无视了周围同学惊讶的目光和小声的议论。她的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和教室里穿着宽松校服的学生们格格不入,像一只闯入羊群的孔雀,带着浑身的刺。
陈奕恒的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是陈语茉。这个名义上的表妹,仗着两家是世交,又深得他父母的喜欢,从小就对他颐指气使。她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而这次,恐怕又是为了那些无聊的奢侈品。
他没有动,依旧保持着低头的姿势,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厌恶和疲惫。他只想假装没听见,假装自己不存在,让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快点过去。可陈语茉显然没打算给他这个机会,她几步就走到了他的课桌旁,双手叉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又拔高了几分:“我叫你呢,陈奕恒,你没听见吗?”
周围的议论声更明显了。
“那是谁啊?来找陈奕恒的?”
“好像是隔壁私立高中的,穿得好贵气啊……”
“看着好凶,不会是来吵架的吧?”
“小声点,没看到陈奕恒脸色都白了吗?”
那些细碎的声音像无数只小虫子,钻进陈奕恒的耳朵里,让他浑身发痒,却又抓不到。他的脸色原本就因为抑郁症而带着常年的苍白,此刻更是白得像一张纸,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他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自己身上,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探究,还有一丝看好戏的意味,每一道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抑郁症让他极度反感这种被围观的场面,更厌恶这种毫无预兆的冲突。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指尖冰凉,连握着笔的力气都没有了,钢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到了课桌底下。
他想弯腰去捡,却发现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胸腔里的闷痛感越来越强烈,像是有一块巨石压着,让他喘不过气。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逃离的冲动——不管不顾地冲出教室,跑到操场的角落,或者任何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蜷缩起来,直到这场喧闹彻底散去。
“你到底想干什么?”陈奕恒终于抬起头,声音低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疏离,像结了冰的湖面,让人看不出底下藏着的汹涌。
陈语茉被他这副冷淡的样子惹恼了,她伸手就想去拍陈奕恒的课桌,手扬到半空却被旁边伸过来的一只手轻轻拦住了。
“这位同学,这里是教室,大家都在休息。”
陈浚铭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恰好挡在陈奕恒的课桌旁,身形挺拔,像一道坚实的屏障,把陈奕恒和陈语茉隔了开来。他依旧穿着干净的校服,领口系得整整齐齐,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但眼神却很坚定,看着陈语茉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淡淡的疏离。
他刚才一直坐在陈奕恒的旁边刷题,眼角的余光却从未离开过身边的人。他清楚地看到陈奕恒听到脚步声时瞬间绷紧的肩膀,看到他指尖蜷缩的动作,以及此刻苍白如纸的脸色和微微发抖的身体。他知道陈奕恒不喜欢喧闹,更不擅长应对这种突发的冲突,抑郁症让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只会蜷缩起来,而不是反击。
所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陈语茉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会有人突然出来阻拦。她上下打量了陈浚铭一番,见他穿着普通的校服,语气顿时变得轻蔑起来:“你是谁啊?这是我和陈奕恒的家事,跟你没关系,一边去!”
“家事也不该在教室里面闹。”陈浚铭没退,反而微微侧身,把陈奕恒挡得更严实了些,“现在是午休时间,影响到其他同学不好。如果你有什么事,不如放学后再找他谈。”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没有丝毫怒气,却让陈语茉一时语塞。周围的同学原本还在悄悄议论,此刻看到陈浚铭出头,都安静了下来,目光在三人身上来回移动。陈语茉素来爱面子,被这么多人看着,又被一个陌生男生怼得说不出话,脸上顿时挂不住了。
“我找他要我的包!”陈语茉索性破罐子破摔,指着陈奕恒,“上周我落在他家的那个限量款的奢侈品包,他一直不肯还给我!我爸妈都跟他说了,他就是拖着!”
这话一出,周围又响起一阵小小的惊呼。限量款奢侈品包,这样的字眼在普通高中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扎眼。
陈奕恒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胸口的闷痛感越来越强烈。他根本没见过什么限量款的包,陈语茉上周确实来家里做客,临走时压根没提落下东西。她现在这么说,不过是因为上次他拒绝了帮她写作业,故意来找茬罢了。可他懒得解释,抑郁症让他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面对这种污蔑,他只想沉默。
“包的事情,我没听说。”陈奕恒的声音依旧很低,带着一种无力的疲惫,“你要是丢了,可以回家找,或者报警。”
“你!”陈语茉气得跺脚,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陈浚铭打断了。
“同学,”陈浚铭的语气冷了几分,“如果你的东西丢了,建议你先和家人确认清楚,而不是跑到别人的学校、别人的教室里来闹事。陈奕恒是我的同桌,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多少了解一点,他不会拿别人的东西。”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很认真,没有看向陈语茉,反而转头看了一眼陈奕恒。那眼神里没有质疑,只有纯粹的信任,像一缕微弱的光,短暂地照亮了陈奕恒心里的阴霾。
陈奕恒愣住了,他下意识地抬头,对上陈浚铭的目光。少年的侧脸线条很柔和,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发梢,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边。他的眼神坚定而温和,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让他紧绷的身体,竟然有了一丝细微的松弛。
长这么大,很少有人会这样毫无保留地相信他。父母永远只会听信陈语茉的话,同学大多对他敬而远之,而眼前这个才和他做了半个多月同桌的人,却在他最狼狈的时候,毫不犹豫地站出来为他说话。
陈语茉被陈浚铭怼得哑口无言,又看到周围同学看她的眼神越来越奇怪,终于忍不住了,狠狠瞪了陈奕恒一眼:“陈奕恒,你等着!我回家告诉我爸妈,让他们来跟你说!”
说完,她又踩着高跟鞋,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开了教室。那尖锐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教室里的气氛才慢慢缓和下来。
同学们的目光渐渐收了回去,却还是有人在悄悄回头看陈奕恒,小声的议论也没完全停止。陈奕恒的身体依旧僵硬,指尖冰凉,刚才被压抑的情绪还堵在胸口,让他头晕目眩。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那双手还在微微发抖,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住。
“别理他们。”
陈浚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轻,带着刻意放柔的语气。他已经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侧过头看着陈奕恒,目光里满是担忧。他没有追问刚才的事情,也没有多问陈语茉的身份,像是知道陈奕恒此刻最需要的不是八卦和安慰,而是安静。
陈奕恒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陈浚铭见他这副样子,也没再继续说话。他只是默默地弯腰,捡起了刚才掉在地上的钢笔,用自己的校服袖子擦了擦笔身上的灰尘,然后轻轻放在陈奕恒的桌角。做完这一切,他便转回头,重新拿起自己的笔,低头继续刷题,只是写字的动作放得很轻,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打扰到身边的人。
教室里又恢复了之前的宁静,蝉鸣依旧,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温柔地交织在一起。陈奕恒慢慢抬起头,看向身旁的陈浚铭。少年正专注地看着题目,眉头微微蹙着,神情认真。阳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浅浅的阴影。
刚才就是这个人,挡在他身前,替他隔绝了那些刺眼的目光和尖锐的指责。那一刻,陈浚铭的背影,成了他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喧闹里,唯一的避风港。
陈奕恒的胸口依旧有些闷,但那种窒息般的感觉,却缓解了不少。他看着陈浚铭的侧脸,看了很久,直到上课铃声响起,才缓缓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自己的数学课本上。只是这一次,那些模糊的函数图像,似乎不再像刚才那样让人烦躁了。
他的指尖轻轻握住了那支被擦干净的钢笔,笔身带着一丝微弱的温度,那是陈浚铭校服袖子留下的温度。这一点点温暖,像一颗小小的火种,落在他冰封已久的心里,悄无声息地,燃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