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馆的牌匾挂上三楼走廊那天，是个难得的晴天。
我和林薇抱着苏青岚的事迹展板走在前面，张青岚捧着新刻的石碑跟在后面——碑身是淡青色的花岗岩，正面刻着“抗日志士苏青岚之位”，背面是她的生卒年月和简短生平。施工队把原来封死的厕所隔间改成了小小的展室，玻璃展柜里摆着张岚的日记、那半块染血的布料，还有从档案馆翻出的刑场旧照。
“总觉得这里亮堂多了。”林薇擦了擦展柜玻璃上的灰，笑着回头，“以后应该不会再出事了吧？”
张青岚摸着石碑的边缘，指尖蹭过粗糙的石纹：“外婆说，怨气散了，就会变成风，不会再害人了。”
我看着展室里透进来的阳光，暖黄的光落在那半块血布上，竟看不出丝毫戾气。可不知为什么，后背突然泛起一阵熟悉的寒意——不是深秋的凉，是那种浸了冰的冷，顺着脊椎往上爬，冻得我汗毛直竖。
“你们有没有闻到……”我吸了吸鼻子，话没说完就顿住了。
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腥气，混着潮湿的霉味，像极了当初三楼厕所里的气息。
展室的门突然“吱呀”一声，自己关上了。
不是风，门轴没有晃动，是被什么东西从外面抵住了。林薇走过去拉把手，脸色瞬间白了：“门……锁死了。”
展室里的灯猛地闪了两下，“啪”地灭了。窗外的阳光像是被一层黑雾罩住，瞬间暗了下来。我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光柱扫过展柜，突然停在那半块血布上——原本平整的布料，不知何时蜷缩起来，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边缘渗着暗红色的水渍，正顺着玻璃往下淌。
“那是什么？”张青岚指着展柜的角落，声音发颤。
手电筒的光转过去，我看见玻璃柜底积了一小滩水，浑浊的液体里泡着半截手指。
不是人的手指，指节泛着青黑色，指甲又长又尖，还沾着湿泥，正一下下刮着玻璃，发出“滋滋”的细响。
林薇尖叫出声，往后退时撞到了石碑，石碑晃了晃，底座擦过地面，露出一道缝隙。我蹲下身，用手电筒往缝隙里照——那下面不是水泥地，是黏糊糊的黑泥，泥里埋着一排指节，青黑色的，指甲朝上，像在往外爬。
“这不是我们建的展室！”我突然反应过来，抓着张青岚的胳膊，“你看墙！”
展室的白墙不知何时褪成了斑驳的红砖，墙皮像溃烂的皮肤往下掉，露出里面发潮的霉斑。头顶的天花板垂着一盏灯泡，拉线断了半截，正缓缓摇晃，把影子割得支离破碎——和我第一次进三楼厕所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十——”
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响起，不是从耳朵里钻进来的，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带着金属摩擦的滞涩感，分不清男女。
我猛地回头，展柜的玻璃映出我们三个的影子，可影子后面，还站着一道瘦长的黑影。很高，很瘦，像根被水泡透的枯木，浑身往下滴着水，在地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它没有脸，只有一片模糊的阴影，手里拖着的东西在地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是那半块染血的布料，布料下面裹着什么，轮廓像个蜷缩的孩子。
“九——”
黑影往前挪了一步，脚印里的水漫到我的鞋边，带着刺骨的冷。我看见它的手腕处，缠着半截生锈的锁链，锁链的另一头，锁着一个穿白衣服的小女孩。
是张青岚小时候的样子。
小女孩的脸埋在黑影的背后，只露出一双黑洞洞的眼睛，正盯着我们，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笑容，和便池里那张脸一模一样。
“八——”
展柜的玻璃突然“咔嚓”一声裂开，那半截青黑色的指节从裂缝里钻出来，指甲刮过我的手背，留下一道冰凉的血痕。我摸出兜里的打火机，颤抖着点燃，火苗刚窜起来，就被一股腥气吹灭了。
“它不是苏青岚！”张青岚突然喊道，声音里充满了恐惧，“我妈妈的日记里写过，苏青岚穿的是学生裙，不是白衣服！”
黑影似乎被这句话刺激到了，猛地抬起头，阴影里露出两个黑洞洞的窟窿，里面渗着黏糊糊的液体，正往下滴。它手里的布料突然散开，露出里面裹着的东西——是一个小小的牌位，上面刻着“张青岚之位”，字迹还没干，沾着暗红色的泥。
“七——”
小女孩从黑影背后钻出来，手里攥着半截拉线灯泡的绳子，绳子上沾着泛黄的血渍。她走到张青岚面前，抬起头，黑洞洞的眼睛里映出张青岚的脸，轻声说：“妈妈说，债要还完，一个都不能少。”
我突然想起张岚日记里的最后一句话：“母亲说过，苏家的冤屈需要‘岚’字来化解，可我没做到……”
我们都错了。
苏青岚的怨气确实散了，可这栋楼里，不止她一个怨魂。
二十年前死在旱厕里的张岚，三年前死在隔间里的李浩，还有那些被遗忘的、枉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他们的怨气缠在了一起，凝成了这个没有脸的黑影。它不是某一个人的鬼魂，是这片土地上所有的怨念，借着“岚”字的因果，聚成了新的怪物。
它要的不是偿还，是“替代”——用张青岚的命，替代那些枉死的人，填满这片土地的空缺。
“六——”
黑影伸出手，细长的手指穿过我的肩膀，没有实体，却带着刺骨的冷，像冰锥扎进骨头里。我能感觉到它的“手”正顺着我的脊椎往上爬，要钻进我的身体里，取代我的影子。
林薇抓起地上的石碑，朝着黑影砸过去，石碑穿过黑影的身体，砸在墙上，碎成了两半。碎块里掉出一样东西，是那把黄铜钥匙，钥匙上缠着一缕头发，泛着青黑色的霉味。
“五——四——”
倒数声越来越快，越来越近，贴在我的耳膜上，震得我头晕目眩。小女孩抓住张青岚的手，她的指尖冰凉，指甲几乎要嵌进张青岚的肉里。张青岚的脸开始泛白，眼神渐渐涣散，像被抽走了魂魄。
“三——”
我突然想起老周说过的话：“那厕所建的地方，以前是片乱葬岗，挖地基的时候，挖出过骨头架子。”
骨头。
我猛地蹲下身，用手刨开石碑底座下的黑泥，泥里埋着一排骨头，是人的指骨，青黑色的，上面沾着湿泥。我抓起一根指骨，朝着黑影的方向刺过去——不是刺向它的身体，是刺向它脚下的脚印。
指骨插进脚印里的水，发出“滋滋”的声响，像烧红的铁放进冷水里。黑影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身体剧烈地波动起来，像被戳破的水泡。
“二——”
小女孩的脸突然裂开，露出里面惨白的皮肤，是苏青岚的脸。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谢谢”，然后化作一道白影，钻进了那半块血布里。血布突然燃烧起来，带着一股奇异的香味，照亮了整个展室。
黑影在火光中扭曲挣扎，锁链“哗啦”一声断裂，小女孩的影子消散在火里。它的身体越来越透明，最后化作一团黑雾，被火光吞噬，只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在地上慢慢蒸发。
展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阳光透进来，照亮了满地的碎玻璃和黑泥。墙上的红砖变回了白墙，头顶的灯泡消失了，只有展柜里的血布还在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
我瘫坐在地上，看着张青岚，她的脸色苍白，却眼神清明，正看着展柜里的血布，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林薇抱着她，声音带着哭腔：“结束了……真的结束了……”
可我知道，没有结束。
这片土地上的怨念，像野草一样，烧了一茬，还会再长。
只是这一次，我们守住了自己的命。
当天晚上，我收到了一条新的短信，是那个陌生号码发来的，只有四个字：
“还有后来。”
我看着短信，想起展室里那串消失的脚印，后背又泛起一阵寒意。
窗外的月光惨白，像是有什么东西，正躲在黑暗里，等着下一个“岚”字的出现。
而这栋教学楼的秘密，永远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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