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冲回房间的。
耳边似乎还残留着妈妈宣布婚约时那温柔的、却如同最终审判般的声音,眼前更是哥哥那张写满了笃定与欣喜的脸。那表情,曾经是我最安心的港湾,此刻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我十八年来构筑的所有天真与依赖。
“砰”的一声,我重重甩上房门,仿佛要将外面那个突然变得陌生而规则森严的世界彻底隔绝。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的力量像是被瞬间抽空,我沿着门板滑坐在地毯上。起初,只是无声的眼泪汹涌而出,浸湿了衣襟。但很快,压抑的呜咽冲破了喉咙,变成了无法控制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我哭得毫无形象,像个迷路的孩子,又像一只受伤后舔舐伤口的小兽。这哭声里,有震惊,有恐惧,有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委屈,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迷茫和孤独。
我不是因为“未婚夫是哥哥”这个事实本身而哭。诚然,这违背了我从小接受的世俗伦理,带来强烈的冲击和不适,但真正击垮我的,是这个事实背后所揭示的冰冷逻辑——在我所处的这个家族里,爱,可能从来就不是单纯的爱。
哥哥的喜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小作为兄长对妹妹的天然呵护,还是在他知道我是他命定的吸血族新娘之后,才刻意培养出的“喜欢”?那份宠溺,那份无微不至的关怀,里面究竟掺杂了多少是源于婚约的责任,多少是出于对“纯净血脉”的追求?如果我不是这个身负五族之血、继承了什么“猫公”“蛇公”的血脉,他还会用那样欣喜、势在必得的眼神看我吗?
还有我的两个舅舅。他们只比我大几岁,我们一同长大,感情深厚。他们对我的好,是纯粹源于长辈(虽然是年轻的长辈)对晚辈的疼爱,还是因为,我身上流淌着与他们同源的人鱼血脉,或许……我也是他们人鱼族婚约的潜在候选人之一?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的心脏,让我窒息。还有那位被哥哥称作“哥”的青年,他时常来家里,对我也总是格外温和照顾,他的背后,又代表着哪一方的势力或期待?
妈妈说过,人鱼、蛇、狐三族的婚约,必须族内钦定,且需互为感应。这“感应”是什么?是纯粹的情感共鸣,还是某种更接近力量契合度的衡量标准?他们宠我、爱我,是不是也在评估,我是否是他们那一族“合格”的新娘?
我不是傻子。我知道我的血脉特殊,知道我的出生被称作“变故”,知道万兽之灵曾为之异动。我拥有他们需要的东西——最强大、最纯净(尽管混杂,却奇异融合)的传承可能。那么,围绕在我身边的这些“爱”,有多少是给我的,有多少是给我这身血脉和背后所代表的权力与力量的?
我是因为这个而哭。我哭不是因为觉得他们不喜欢我了,不宠我了。恰恰相反,我害怕他们是因为“太喜欢”我身上的价值,才表现出如此的宠爱。我害怕这十八年来的温馨时光,只是一场精心编织的、以爱为名的驯化与圈养。我害怕我这个人本身,在他们眼中,远不如血脉的重要性
“呜呜……假的……都是假的……”我把脸埋进膝盖,哭声断断续续,充满了绝望,“什么喜欢……什么宠爱……都是为了……为了得到我……得到我的力量……”
我的哭声太大了,毫无遮掩地穿透了房门,在寂静的宅邸里回荡。我几乎能想象到楼下客厅里,那片刻的死寂和随之而来的骚动。
果然,没过多久,门外就传来了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
“宝贝!开门,是妈妈!让妈妈看看你!”妈妈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焦急和心疼,用力拍打着门板。
“囡囡,别哭了,姥姥在这儿,有什么事跟姥姥说,好不好?”姥姥温柔慈祥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带着浓重的心疼。
“乖孙女儿,快开门,爷爷给你带了你最爱的灵果糕!”爷爷洪亮的声音也加入了劝说的行列。
紧接着,是爸爸沉稳却难掩担忧的声音:“孩子,开门,有什么委屈跟爸爸说。”
还有奶奶轻声的叹息,以及姥爷试图安抚众人的劝解。
家族的长辈几乎都到齐了。他们的声音里充满了真切的关怀和心疼,若是平时,我定会为这份浓厚的爱意而感动不已。可此刻,这些声音却像是一把把钝刀子,割着我的心。他们心疼我,是因为我这个人哭了,还是因为承载着家族希望的“NV1”情绪失控了?
然而,最让我心绪复杂的,是夹杂在长辈声音中的,那两个更年轻、更熟悉的声音。
“丫头,别哭了,再哭眼睛要肿成桃子了,不好看了。”是小舅舅的声音,带着他惯有的、试图轻松氛围的调侃,但语气里的紧张藏不住。
“开开门,好吗?有什么事,我们可以慢慢说。”大舅舅的声音则更沉稳一些,带着安抚的力量。
还有……那个我最不想听到,却又无法忽视的声音。
“妹妹……是我,哥哥。”哥哥的声音就在门边,隔着一层门板,显得异常清晰。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和显而易见的慌乱与痛苦,“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不该那么得意……我吓到你了,是不是?你别哭……求你,别哭了……”
他的道歉,他的哀求,像火上浇油。他以为我哭,是因为被“未婚夫是他”这个事实吓到了吗?是,但不全是!他根本不明白,我哭的是我们之间那份可能从一开始就不纯粹的关系!
一股混合着委屈、愤怒和叛逆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我抬起头,对着门口哭喊着,声音因为哭泣而嘶哑破碎:“走开!你们都走开!我讨厌你们!我讨厌哥哥!我最讨厌哥哥了!”
这句话吼出来,门外瞬间安静了一瞬。
我的心揪紧了。我不是真的讨厌哥哥。那个会把我扛在肩头、会为我赶走噩梦、会在我生病时整夜守着的哥哥,我怎么可能真的讨厌?我讨厌的是“未婚夫”哥哥,我讨厌的是他可能带着目的喜欢我,我讨厌的是这份感情背后冰冷的算计!我只是……只是想要一份干净的、不掺杂任何家族使命和血脉利益的喜欢,就那么难吗?
“呜……我不是真的讨厌……”我的声音低了下去,变成了无助的啜泣,“我只是……讨厌哥哥不是真正的喜欢我……是因为别的目的才喜欢我……我讨厌这样……”
门外的哥哥似乎僵住了。我听到他呼吸一滞,然后,是更长久的沉默。
妈妈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哽咽:“孩子,你胡说些什么呢!哥哥是真心疼你的,我们大家都是真心爱你的,跟你的血脉、你的身份没有关系!”
“是啊,囡囡,你可是我们家的心肝宝贝,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你怎么会这么想?”姥姥的声音也带着哭腔。
“开门,让哥哥跟你解释,好不好?”爸爸试图缓和。
但我不想听解释。任何解释,在吸血族那铁一般的律法面前,在另外三族严苛的婚约规则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规则是客观存在的,而我的价值,也客观存在。这让我如何相信,他们对我的爱,能完全超脱于这些规则和价值之上?
我把自己缩成一团,拒绝回应任何声音,只是固执地哭着,用眼泪冲刷着内心的恐惧和迷茫。门外,劝慰声、叹息声、低语声持续了许久。他们心疼我,我知道。或许他们的心疼有一部分是真实的,源于对我这个“人”的感情。但我不敢信了。那层温暖的薄纱已经被撕开,露出的真相太过寒冷。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声音渐渐低下去,脚步声似乎也远去了。他们可能觉得我需要独自冷静。
我哭得精疲力尽,眼睛肿痛,喉咙干涩。地毯上湿了一小片。房间里只剩下我压抑的抽噎声。
就在这时,窗户的方向传来极轻微的“叩叩”声。
我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我的房间在二楼,外面有一个小小的阳台。此刻,阳台的玻璃门外,站着一个人影。
月光勾勒出他修长挺拔的身影和略显凌乱的短发。是我的大舅舅。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试图从正门进来,而是不知用什么方法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阳台。他隔着玻璃门看着我,脸上没有往常温和的笑意,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和一种复杂的、我读不懂的情绪。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我,那双继承自海洋般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有千言万语。
他没有催促,没有劝说,只是静静地陪着我。这种无声的陪伴,奇异地比我刚才听到的所有话语都更能触动我。至少,他没有急于解释或否认什么。
我看着他,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但这一次,哭声小了很多。
他抬起手,用手指轻轻点了点玻璃,然后又指指阳台上的小藤椅,示意他会在外面等我。
我该怎么办?信任,还是继续怀疑?这份围绕在我身边的、沉重而复杂的“爱”,我该如何面对?十八岁成年的这一天,我得到的不是自由,而是一个巨大的、名为“宿命”的囚笼。而我的哭声,或许,只是这个囚笼里响起的第一声无助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