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见那声“好”的时候,身体已经不完整了。
半边身子被银光擦过,皮肤像纸一样碎开,露出底下流动的星砂。骨头是透明的,里面灌满了光,一节节断裂时发出细小的噼啪声,像是冰层在春天裂开。她没倒下,靠着高台边缘站着,手还撑在卷轴上方,指尖滴落的血渗进燃烧的金焰里,炸出一圈微弱的涟漪。
火没烧毁卷轴。它在苏醒。
黎灰的字还在——“姐姐,我想回家。”
那行字泛着湿墨的光,笔画微微颤动,仿佛刚写下就凝固了。她盯着看了很久,久到视线开始模糊,连字都看不清了。可她记得那个声音。七岁孩子的哭腔,沙哑,断断续续,从废墟底下传上来。她当时躲在墙后,手指掐进掌心,才没让自己冲出去。
她怕。
怕自己救不了他。
可她还是去了。
就像现在,她明知道站在这里,就会被系统判定为异常,会被清除得干干净净,连灰都不会剩,但她还是来了。
她偏要来。
她偏要记得。
高台震动了一下,脚下的石板裂开,往下陷去。她单膝跪地,右手撑住地面,左手却抬起来,轻轻碰了碰卷轴边缘。火焰没有灼伤她,反而顺着她的指尖爬上来,在手臂上画出一道道金线,像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光。
她忽然笑了。
笑得眼角渗出血丝。
“你终于……肯答应我一次了。”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风起来了。
不是空气流动的那种风,是时间本身在抽离。四周的白石一块块崩解,化作粉末飘散,连影子都不留下。穹顶的灯一盏接一盏熄灭,只剩下卷轴燃烧的光,照着她越来越透明的身体。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
掌心的金纹已经没了。只剩一个血肉模糊的坑,边缘翻卷,像是被硬生生剜出来的。可那地方还在跳,一下,又一下,和黎灰的心跳同频。
七十三次。
她数过。
每一次他死,她都来找他。
每一次她都被抹除。
每一次她都忘了他是谁,可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走向他,像飞蛾扑火。
她不怕死。
她怕的是,有朝一日,他彻底忘了她。
怕他站在新世界里,喝着星辰蜜露,看着窗外的钟楼,却想不起那个总在他身后、替他挡下一切的女人是谁。
怕他笑着问:“时希?谁啊?”
那比死还疼。
她咬住下唇,用力到破皮,血腥味在嘴里漫开。她抬起手,用拇指蹭掉唇边的血,然后慢慢抹在卷轴上,沿着“姐姐,我想回家”这几个字描了一遍。
墨迹没变。
可她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
银门的缝隙在扩大。
不是系统在重启,是有人在推开它。
她回头看。
裂隙深处,那道影子还在。
黎灰。
他站在光流尽头,轮廓比刚才清晰了些,不再是雾气般的虚影。他穿着旧款法袍,袖口磨损,领口别着一枚铜质校徽——那是他们初遇那天的打扮。
他没动。
只是望着她。
她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她想说话,可张了嘴,只咳出一口带星砂的血。
“黎灰……”她终于叫出声,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这次……换我等你。”
她话音刚落,银门突然震了一下。
一道黑影从门内冲出,速度快得看不清。
她本能地抬手去挡,却被一股力道狠狠撞开,整个人摔在高台上,后背砸进碎石里,星砂从伤口喷涌而出,像雪一样飘向空中。
黑影落地,站直。
是个女人。
穿着和她一样的长袍,脸上带着冷笑,掌心浮着一道金纹——和她的一模一样,只是更亮,更完整。
“你疯了?”那女人开口,声音和她一模一样,却冷得像刀,“为了一个本不该存在的男人,毁掉整个时间线?”
她躺在地上,没动。
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你是谁?”她问。
“我是你。”女人说,“是没为你疯的那部分。”
她扯了扯嘴角,想笑。
“所以……你才是正统?”
“我不是来争论身份的。”女人走近几步,低头看她,“我是来阻止你的。重置已经开始,只要他醒来,就会继承初始权限。可你强行介入,让同步率卡在26%,他无法完全觉醒。你在拖他下水。”
她慢慢撑起身子,靠在高台边缘,喘着气。
“那就让他……永远别醒。”
“你自私。”女人声音冷下来,“你以为这是爱?这是执念。你一次次重置,只是为了满足自己见他的欲望。你有没有想过,他根本不想要这样的‘活着’?”
她没说话。
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正在消散的手。
一粒星砂从指尖脱落,缓缓升空。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黎灰的场景。
登记厅。
阳光斜照进来,落在大理石地面上。他站在队伍末尾,低着头,手里捏着一张申请表,指节发白。她从窗口递出蜜露,说:“下一个。”
他抬头。
眼神很淡,像冬天的湖面。
她当时就想,这人真冷。
可她还是多看了他一眼。
后来才知道,那天他刚从火场回来,身上还有焦味,袖口藏着烧坏的布条。他没说,她也没问。
她只是默默把蜜露换成温的,放得离他近了些。
他喝了,没道谢,转身就走。
可第二天,他又来了。
第三天也是。
直到有一天,他放下一瓶新的蜜露,说:“还你。”
她记得自己笑了。
笑得有点傻。
“不用还。”她说,“你喜欢,就天天来。”
他看着她,沉默了很久,才说:“你不怕我?”
“怕你什么?”
“我杀过人。”他说。
她没退。
只是往前走了一步,离他近了些。
“我知道。”她说,“可你没杀我。”
他愣住。
那一瞬间,她看见他眼底裂开一道缝,像冰面下涌出的暖流。
她现在还记得他当时的表情。
她舍不得忘。
“你说得对。”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我是自私。”
女人一怔。
“我就是想见他。”她抬头,看着另一个自己,“哪怕他恨我,哪怕他不记得我,哪怕我要被抹十次、百次……我也要见他。我不后悔。我也不道歉。”
她慢慢抬起手,掌心朝上,最后一粒星砂落在她指尖。
“你走你的正道。”她说,“我走我的邪路。”
女人脸色变了。
“你会被清除的!彻底消失!连记忆都不会留下!”
“我知道。”她笑了,“可只要他还记得‘姐姐,我想回家’这句话……我就没真正死。”
她闭上眼,将那粒星砂轻轻按进心口。
刹那间,所有记忆涌上来。
——他第一次把蜜露推回她面前,说“我不配”;\
——他在密室里抓住她手腕,吼“你凭什么替我决定生死”;\
——他倒在血泊里,临死前还在笑,说“这次换我先走”;\
——他在镜面世界里,抱着她破碎的身体,一遍遍叫她名字……
她猛地睁开眼,抬手一挥。
星砂逆流而上,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直奔银门缝隙。
画面浮现。
登记厅。
阳光照进来。
黎灰站在队尾,低头看表。
三分钟倒计时,开始。
她看见他抬头,目光扫过窗口。
她不在那里。
他皱眉,往前走了一步。
下一秒,他忽然停住。
手按在胸口。
金纹灼烫。
他猛地转身,看向高台方向,眼神骤然锐利,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星砂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
她笑了。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化作两串星点,飘向空中。
“看见了吗……”她喃喃,“你终于……回头了。”
她抬起手,最后一次摸了摸卷轴。
火焰安静地烧着,映出她残破的脸。
另一道她站在原地,没再说话。
良久,她叹了口气,身影渐渐淡去,像雾散在风里。
高台只剩下她一个人。
银光越来越强,从裂隙中涌出,像潮水般扑向她。
她没躲。
只是慢慢站直,用最后的力气撑住身体。
她望着银门。
轻声说:“黎灰……这次,我在起点等你。”
话音落。
银光轰然撞上她的身体。
她没有惨叫。
只是轻轻闭上眼。
皮肤一寸寸碎裂,化作星砂,随风飘散。骨头里的光彻底溢出,像萤火虫群般升腾,汇入空中逆流的星河。她的长发散开,每一根发丝都在发光,最终也化作光点,融入虚空。
她的身体消失了。
没有痕迹。
只有半枚玉佩从空中缓缓落下,旋转着,静静地悬在高台中央。
玉佩背面,浮现出两个小字:
**我在**
银门剧烈震动。
倒计时数字跳动:02:58 → 02:57 → 02:56……
门内,黎灰站在登记厅门口,手指仍按在心口。
他忽然抬起手,看向掌心。
金纹在发烫。
不是痛。
是灼热的、活生生的跳动。
像另一个人的心跳,在他手里复苏。
他站在原地,很久没动。
然后,他转身,一步步走向窗口。
阳光照进来。
他看见桌上放着一瓶星辰蜜露,瓶身凝着水珠,旁边压着一张纸条。
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血写的:
**别怕,我在**
他拿起蜜露,拧开盖子。
熟悉的甜香弥漫开来。
他低头喝了一口。
很甜。
他忽然说:“……我信。”
银门缝隙中,一粒星砂悄然飘入,落在他肩头,无声融化。
同步率数字在虚空浮现:
**26% → 27%**
远处,钟楼指针轻轻一颤,逆旋半格。
风穿过空荡的大厅,吹动纸条一角。
像有人刚离开。
又像有人,正要归来。
\[正文内容\]
\[未完待续\]他喝下那口蜜露的时候,舌尖尝到的不只是甜。
还有铁锈味。
像有人把一滴血融进了糖浆里,无声无息,却烧得喉咙发烫。
他没放下瓶子。
手稳得不像刚经历过什么,可指节泛白,掌心的金纹还在跳,一下,又一下,撞着他自己的脉搏。他盯着纸条上那句“别怕,我在”,字迹歪得像是写的人手抖得厉害,墨混了血,在纸上洇出毛边。
风从门口灌进来,吹得纸角翻了翻。
他忽然抬眼。
登记厅空着。阳光斜切在地面,照出一道清晰的明暗分界线。椅子整整齐齐排着,没人坐。窗口柜台后没有身影,蜜露只这一瓶,孤零零地搁在那儿,像等了他很久。
他不该信的。
这种事,根本不该发生。
可他信了。
他甚至没问为什么。
因为他心里早有了答案——只是不敢说出口。怕一说出来,就成了妄想,成了疯话。
可现在,那滴血融在蜜露里,纸条压在瓶底,风穿过大厅,吹得他袖口猎猎作响,像有人刚从他身边走过,又轻轻停在他身后。
他没回头。
他知道回头也看不见。
但她来过。
她总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七十三次。
他不知道这个数字,但他记得痛。那种胸口突然塌陷的闷,那种耳边嗡鸣、世界失声的瞬间,像是被人从时间里硬生生剜出来。每次醒来,都像刚从一场大火里爬出来,浑身焦黑,只剩心跳。
而每次,他都会在某个角落,看见一瓶蜜露。
有时在床头,有时在门缝,有时就摆在高台边缘,冒着凉气。
他从不问谁放的。
他只喝。
一次比一次喝得快。
一次比一次,更接近那个藏在甜味背后的血腥气。
他放下瓶子,指尖蹭过瓶身水珠,慢慢走到窗口。
柜台后没人。
他低头看着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脸,忽然伸手,把法袍领口的铜质校徽摘了下来。
金属轻响。
他握紧它,硌得掌心生疼。
七年前,他第一次站在这里,手里捏着申请表,袖口藏着烧坏的布条。他刚从火场回来,身上还有焦味,脑子里全是哭声。他以为没人看见,可她递出蜜露时,手顿了一下。
她换了温的。
放得离他近了些。
他当时没道谢。
转身就走。
第二天他又来了。
第三天也是。
直到有一天,他放下一瓶新的蜜露,说:“还你。”
她笑了。
笑得有点傻。
他说:“你不怕我?”
她说:“我知道。可你没杀我。”
那一刻,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后来他才明白,她不是不怕。
她是早知道他会来,早准备好了一切。
包括温蜜露,包括那枚总别在他衣领上的校徽,包括……一次次把他从灰烬里拉回来。
他站在窗口,忽然抬起手,一拳砸向玻璃。
裂纹炸开,蛛网般蔓延。
他喘着气,手背渗血,却没觉得疼。
“你又躲什么?”他声音低,哑得像磨过砂石,“你说等我,就他妈等到底。你让我回头,我就回头了——你现在人呢?”
没人回答。
只有风穿过裂缝,发出细微的呜咽。
他靠着墙滑坐在地,背抵着柜台,仰头看着穹顶。
灯没亮。
可他看见一道光,从高台方向斜劈下来,像刀,切开了整个空间。
他闭上眼。
金纹在掌心发烫,越来越热,几乎要烧起来。
他听见一个声音。
不是从耳朵进来的。
是从骨头里长出来的。
“黎灰……这次,我在起点等你。”
他猛地睁眼。
呼吸停了一瞬。
倒计时还在跳:02:55 → 02:54 → 02:53……
银门缝隙中,光流翻涌,像有东西在往外推。
他撑地站起,一步步走向高台。
每一步,脚下石板都微微震颤。
他没穿鞋。
赤脚踩在冷石上,寒意直窜上来,可心口滚烫,像揣着一团火。
他知道那是什么。
不是权限觉醒。
是有人用命,把心跳塞进了他的胸腔。
他走到高台中央,抬头看那燃烧的卷轴。
火还在烧,金焰安静,照出半枚悬空的玉佩。
“你在哪儿?”他低声问。
玉佩不动。
他伸出手。
指尖刚触到边缘,一股热流猛地冲进手臂,像被电流击中,膝盖一软,差点跪下。
记忆炸开。
——她站在高台边缘,半边身子碎成星砂,血滴进火焰,炸出涟漪;\
——她笑着,眼角渗血,说“你终于肯答应我一次了”;\
——她抹血在卷轴上,描着“姐姐,我想回家”,声音轻得像求饶;\
——她闭眼,星砂从皮肤里飘出,骨头里的光溢出来,发丝一根根化作光点;\
——她最后摸了摸卷轴,像在告别一个活人。
他跪在地上,手死死抓着玉佩,指节爆青。
“时希!”他吼出声,声音撕裂,“你答应过不丢下我的!”
风忽然停了。
火光一颤。
玉佩缓缓转动,背面“我在”二字,泛起微光。
他低头,看见自己掌心的金纹,正一点一点,染上和她一样的颜色。
不再是纯粹的金。
而是金中透红,像血混进了光。
他慢慢松开手。
玉佩浮回原位,静静悬着。
他站起身,拍掉膝盖上的灰,转身走回登记厅。
倒计时继续:02:41 → 02:40 → 02:39……
他拉开抽屉,翻出一张空白申请表,拿起笔。
笔尖顿了顿。
他写下第一个字。
不是名字。
是“姐姐”。
他一笔一划写完,把表放在窗口最显眼的位置。
然后他坐下,端起那瓶蜜露,又喝了一口。
很甜。
他低声说:“我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