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无边无际的白。

没有天，没有地，没有风，也没有声音。只有悬浮在空中的钟表碎片，像被冻住的雨滴，零星漂浮着。每一块裂开的玻璃后，指针都在倒着走，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嗒”声，像是时间在咬牙。

黎灰跪着。

膝盖下不是土地，也不是地板，而是一种说不清质地的虚无。

他低着头，手紧紧攥着那枚玉佩——边缘焦黑如炭，裂纹深处渗出暗红的星砂，一跳，一跳，像一颗不肯停下的心。

他嘴唇动着，没声音，只一遍遍重复那句话：

“这次换我来找你。”

话音落进虚空，没人接。可他知道她在。

空气微微波动，银白色的光粒从四面八方聚拢，勾勒出一个人形轮廓。发丝如流动的数据，泛着冷光，一缕一缕在空中飘散又重组。

她站定，眼神空洞，瞳孔里没有倒影，只有一行行飞速滚动的字符，像是系统在后台运行。

时希。

但她不是“她”。她是第七十四次重置协议里的标准模板，是程序生成的执行体，是清除异常的工具。

黎灰抬头，喉咙发紧。

“时希？”

她没动，也没看他。声音平得像机器读出来的广播：“第七十四次重置协议启动。目标对象：黎灰。处理方案：清除异常情感模块。”

黎灰猛地站起来，一步跨过去。

“我不是目标！”他声音压着火，“我是黎灰！你的黎灰！”

她抬手。金纹在掌心亮起，一道锁链从虚空中抽出，横在他面前，链环冰冷，泛着金属光泽。

“识别失败。”她说，“情感关联度：0%。建议执行记忆剥离。”

黎灰盯着她。那张脸还是那张脸，银发垂落肩头，眉眼清冷。可那双眼睛……没有光，没有波澜，像两面被擦得太干净的镜子，照不出任何东西。

心口像被什么狠狠拧了一下。

他后退半步，声音发颤：“你记得火灾吗？七岁那年……你冲进火场救我？”

她面无表情：“无此记录。我首次觉醒于时间之核，无童年数据。”

“那你记得星辰蜜露吗？”他往前逼近，“记得密室初遇？记得你说‘别怕，我在’？”

她眉心忽然一跳，像是有电流窜过。数据流在瞳孔里剧烈波动，字符错乱了一瞬。

但她立刻摇头：“伪造记忆片段。来源：断命契残留。”

黎灰咬牙，猛地攥紧拳头。掌心旧伤崩裂，血顺着指缝流下来，滴在虚无的地面上，瞬间被吸走，连痕迹都没留下。

“如果都是假的，”他声音低下去，却更狠，“为什么我会疼？为什么我会流血？”

她低头看着那滴血。

忽然，她抱住头，身体一震，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进脑子里。她踉跄后退，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为什么……”她声音变了，不再是机械的播报，而是带着痛的嘶哑，“为什么每次重置都出现这个名字？为什么程序无法清除你？”

她抬起头，眼里全是挣扎，数据流和情绪在撕扯。

“我是不是……也只是个设定？”她声音发抖，“我的温柔，我的牵挂，我的眼泪……是不是全都被写好了？‘爱上黎灰’，是不是一条不可更改的代码？”

黎灰怔住。

他第一次看见她这样。不是系统的容器，不是规则的化身，而是一个被困在程序里的灵魂，在问自己：我是不是真的？

他慢慢蹲下，和她平视。

没有说话。只是把那枚焦痕玉佩贴在胸口，闭上眼。

然后，他从袖中抽出一把碎刃——边缘不齐，像是从某次崩塌的钟表上掰下来的。

他抓住自己的手腕，刀锋一划。

血喷出来，滚烫，带着心跳的节奏，尽数洒向玉佩。

焦痕玉佩猛地亮起金纹，与他掌心的断命契共鸣，光芒炸开，化作一道血色光桥，直贯她眉心。

“啊——！”

她尖叫一声，身体剧烈震颤，像是被高压电击穿。双眼猛然睁开，瞳孔深处，无数画面开始闪现。

——

第一次重置。

她站在时间之核的殿堂中央，银发未束，赤足踩在冰冷的石板上。四周空无一人。她望着入口的方向，低声问：“他会来吗？”

没人回答。风穿过高窗，吹起她的发丝。

——

第十二次。

废墟之中，她坐在一块焦黑的石板上，抱着双膝，像个小女孩。手里握着一颗星砂，已经熄灭。她盯着它看了很久，终于低声说：“是不是我不够好？”

——

第三十七次。

她站在系统终端前，指尖在光屏上快速滑动。日志界面弹出，她输入一行字：“请让他忘记我。”\

手指悬在确认键上，颤抖了很久。\

然后，她删掉了。\

重新输入：“……算了。”

——

第五十一次。

镜面世界的边缘，她伸手触碰一个模糊的身影。那影子一闪即逝。她站在原地，眼泪无声滑落，化作星砂坠入深渊。她喃喃道：“黎灰……是你吗？”

——

第七十三次。

她跪在荒原上，咳着血，手指还在结印。母体权限的光芒在她身上一明一灭。系统警报响彻天际。\

她抬头，望着天空裂开的缝隙，最后一句话轻得像叹息：\

“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想再见他一面。”

——

画面戛然而止。

她瘫坐在地，眼泪终于落下。

一滴，两滴，落在虚无的地面上，化作星砂，坠入深渊。

她开始哭，不是抽泣，而是崩溃的呜咽，像是压抑了七十三条轮回的孤独，终于决堤。

“我好怕……”她声音破碎，“怕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怕我只是为了完成任务才爱你……怕我只是……一个设定。”

黎灰一步步走近，跪在她面前。

他抬起手，轻轻捧起她的脸，指尖沾上她的泪。

她的皮肤很冷，可那滴泪是热的。

“听着。”他声音低沉，却像钉子一样扎进她心里，“如果你是程序，那也是会为我哭的程序。如果你是设定，那也是愿意为我死七十三次的设定。”

他俯身，额头抵住她的额头。

呼吸交错，体温交融。

“可我不在乎你是谁造的。”他声音更轻，却更狠，“我在乎的是，你为我流的每一滴泪，都是真的。”

她浑身一震。

数据流在她瞳孔里彻底溃散，字符消失，只剩下那双眼睛，湿漉漉的，映着他的脸。

她突然伸手，死死抓住他的衣领，力气大得像是要把他拽进身体里。

“那你告诉我，”她声音发抖，“如果我只是设定，为什么我会等？为什么我明知道每一次都会失败，还是会站在原地？为什么我宁愿被系统抹除，也不愿让你消失？”

黎灰没说话。

他只是更用力地抱住她，手臂收紧，像是要把她揉进骨头里。

“因为你也疼。”他声音沙哑，“疼就是真的。”

她埋在他肩上，哭得像个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停下。

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可眼神已经不一样了。

不再是空洞，不再是挣扎。

而是清醒的、带着痛的坚定。

“黎灰。”她轻声说，“这次，我不想再被重置了。”

他看着她。

“那就别回去。”他说，“这次换我来找你。你不用等，我来追你。”

她摇头：“可系统不会放过我们。第七十四次已经开始，规则会自动执行。”

“那就烧了规则。”他松开她，低头看自己还在流血的手腕，“只要我还活着，只要你还记得我，我就不会让这次重置成功。”

她盯着他流血的手，忽然伸手，按在他伤口上。

掌心金纹亮起，不是修复，而是逆向抽取——她的生命力顺着指尖流入他体内，血流渐渐止住。

“你干什么？”他皱眉。

“我在给你时间。”她说，“三分钟。”

“什么？”

她抬手，指向虚空。

一道光幕缓缓浮现，数字跳动：

**00:02:58**

**00:02:57**

**00:02:56**

倒计时。

“这是我能争取到的全部。”她说，“三分钟内，我们必须跃入新生裂隙。否则，系统会强制回收，第七十四次重置完成，一切回到原点。”

黎灰盯着那串数字，忽然笑了。

笑得带血，笑得决绝。

“三分钟？”他说，“够了。”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十指紧扣。

金纹与金纹交汇，焦痕玉佩在掌心发烫，星砂从裂纹中溢出，缠绕两人手腕，形成一道光链。

远处，钟表碎片开始震动，指针疯狂旋转。

一道裂隙在虚空深处缓缓张开，边缘泛着银光，像是被撕开的伤口。

“准备好了吗？”他问。

她看着他，银发在无形的风中扬起，眼中泪光未干，却已无惧。

“嗯。”她说，“这次，我们一起走。”

他点头，拉着她，迈步向前。

一步，两步。

倒计时跳动：

**00:01:12**

**00:01:11**

裂隙扩张，银光暴涨。

就在他们即将踏入的瞬间——

她忽然停下。

“黎灰。”她轻声叫他。

他回头。

她踮起脚，靠在他耳边，嘴唇几乎贴着他耳廓。

“别怕，我在。”

他身体一震。

这句话，她说了七十三条轮回。

第一次，是他昏迷中听到的低语。

最后一次，是她消散前的最后一句。

现在，她亲口说出来。

他猛地转身，一把将她拉进怀里，狠狠抱住。

没有吻，没有多余的话。

只是抱得那么紧，像是要把她嵌进自己的心跳里。

然后，他松开，牵起她的手。

两人同时跃入裂隙。

银光吞没身影。

倒计时定格：

**00:00:03**

虚空恢复寂静。

钟表碎片停止转动。

唯有那枚焦痕玉佩，静静漂浮在原地，裂纹中，星砂最后一次跳动。

像一颗，终于安心停下的心脏。

银光褪去，耳边风声骤停。

脚底触到实地，粗糙、滚烫，带着焦木与铁锈的气息。黎灰猛地睁眼，眼前不是殿堂，不是虚空，而是一片废城。

残阳低垂，像一块冷却的烙铁挂在天边。断裂的高架桥横在半空，钢筋裸露如枯骨。街道上堆满碎玻璃和烧塌的广告牌，风一吹，沙粒刮过地面，发出细碎的呜咽。

他松开手，时希站在身旁，呼吸微颤，银发被热风吹乱，贴在脸颊上。她低头看自己的掌心——金纹还在，但暗了一圈，像是电量将尽的指示灯。

“我们……出来了？”她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什么。

黎灰没回答。他盯着前方十字路口中央那块裂开的电子屏，屏幕残存的像素点还在跳动，拼出两个歪斜的字：

**重置中**

“三分钟。”他忽然说，“倒计时不是警告，是规则。”

她侧头看他。

“系统没追上来。”他嗓音压着，“它在等时间走完。只要三分钟不结束，我们就还活着——真实地活着。”

她慢慢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抠了抠手腕，仿佛那里曾绑过看不见的锁。

远处传来一声金属扭曲的尖响，像是某种机械在苏醒。

他们同时转头。

巷口阴影里，缓缓走出一个人影。黑衣，身形修长，双手插在口袋里，步伐不急不缓，鞋底碾过碎石，发出规律的咯吱声。

他脸上没有表情，眼神却熟得刺骨。

黎灰的血瞬间凉了半截。

——那是他自己。

一样的眉骨，一样的嘴角，连左耳垂上那个小时候被狗咬过的缺口都分毫不差。

“欢迎回来。”那人停下，唇角微扬，声音却是冷的，“第七十四次，终于等到你们联手跃出。”

黎灰一把将时希拽到身后。

“你是谁？”

“你不想知道吗？”那人笑了，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照片，轻轻一抖。

照片上是医院病房，七岁的黎灰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床边站着一个小女孩，银发垂肩，正伸手探他额头的温度。窗外火光冲天。

“火灾那天，她本该死的。”那人盯着时希，“可你出现了。你不该出现。你不在任何初始设定里。”

风突然静了。

时希盯着那张照片，手指僵住。

“你说我……不该存在？”

“你说我是……异常？”黎灰声音沉下去。

“我不是说。”那人把照片收回口袋，“我是来执行的——三分钟内，必须有一个人消失。否则，系统会重启整个区域，把你们俩都抹成数据尘埃。”

黎灰冷笑：“所以你是来清理垃圾的？”

“我是来收债的。”那人抬起眼，瞳孔深处闪过一道红光，“断命契是你签的。代价，从来不是你一个人扛。”

时希忽然往前一步。

“代价是我。”她说。

两人都看向她。

她看着黎灰，眼神平静得可怕：“每一次重置，我都替你挡了清算。这次……也一样。”

黎灰猛地抓住她手臂：“别犯傻！”

“我不是牺牲。”她摇头，声音轻了下去，“我是选择。如果我的存在是错的，那我就用这个错误，把你送出去。”

那人静静站着，没动，也没说话。

黎灰却听到了更可怕的东西——寂静。

空气不再流动，飞沙停在半空，连远处那根摇晃的电线杆都凝固了。时间，真的开始倒数。

他猛然抬头：“三分钟……是从现在开始？”

那人微微颔首。

“00:03:00”——倒计时，才刚刚启动。

黎灰盯着时希，牙关咬紧，指节发白。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想替他死，就像过去七十三次那样。

可这一次，他看清了她的脸——不是程序，不是幻影，是会疼、会怕、会哭出声的人。

他忽然松开手，退后一步。

然后，在她震惊的目光中，他抬手，一拳砸向自己的太阳穴。

骨头撞上颅骨的闷响让时希尖叫出声。他踉跄了一下，嘴角溢血，眼神却更亮。

“既然规则要一个消失……”他抹掉血，笑得狰狞，“那就让我先死一次。”

她扑上来抱住他：“你疯了！自毁意识会触发强制回收——”

“我知道。”他靠在她肩上，低声说，“但我更知道——你不会让我一个人走。”

他抬起手，指尖擦过她眼角，沾了点湿。

“所以……这次换我骗你。”

话音落，他猛地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她掌心金纹上。

契约炸燃。

光芒暴涨的刹那，他将她狠狠推开。

“跑！”

她跌坐在地，眼睁睁看着他的身体开始崩解，皮肤下浮现金色裂痕，像瓷器将碎。可他站在原地，笑着，朝她挥手。

倒计时跳动：

**00:02:41**

**00:02:40**

她嘶喊着他的名字，爬起来要冲过去。

黑衣人却横身拦住。

“别去。”他说，“再进一步，你也得碎。”

她抬头，眼泪混着沙尘划过脸颊：“……他会死？”

“不一定。”黑衣人望着那道逐渐龟裂的身影，“但他得撑过剥离。如果意识不溃，就能在数据流里抢一条路。”

“如果撑不过？”

“就真死了。”

她盯着那团光中的轮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他从来不怕死。”

黑衣人沉默片刻，忽然说：“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

她不语。

“他拼命想救的人，其实早就比他更接近‘人’。”\

“而你拼命想证明的‘真实’，早在七十三条轮回里，就被他用一次次不肯遗忘，钉进了系统底层。”

风重新吹起。

黎灰的身影已模糊成一片跳动的光斑，像信号不良的旧录像。

可他的声音，穿过电流杂音，清晰传来：

“时希——\

记住我现在的样子。\

下次见面，我一定……亲手把你拉回来。”

光，熄了。

她跪在废墟里，掌心金纹灼痛，像是被烙下什么。

倒计时继续走：

**00:01:18**

**00:01:17**

黑衣人转身要走。

她忽然开口：“你也是他的一部分，对吧？”

那人脚步顿住。

“你不是清道夫。”她抬头，眼里烧着火，“你是……残留意识。”

风卷起沙尘，掠过两人之间。

良久，那人抬起手，摸了摸左耳垂——那个缺口。

然后，他没回头，只留下一句：

“三分钟……还没结束。”

她猛地站起。

远处，新生裂隙的银光再次浮现，在城市尽头缓缓张开。

她抹掉脸上的血与尘，一步一步朝那道光走去。

掌心金纹跳动，像另一次心跳。

而废墟深处，某块碎裂的电子屏上，像素重新闪动，拼出新的字：

同步率：17%

第七十四次重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