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九世
血雾从她嘴角漫出,像一缕未燃尽的灰烬。
祁尔昔摔在沙丘上,脊背撞进一片硬冷的骨堆。碎裂的肋骨刺进皮肉,痛得她眼前发黑。她没动,只是趴着,任那血顺着下巴滴落,渗进底下泛着暗红光泽的沙地。那沙子像是活的,一沾血就微微蠕动,把血迹吞了进去。
她抬头。
天是裂的。
一道横贯苍穹的口子,边缘翻卷如焦纸,黑雾从里面涌出来,像无数只手在抓扯空气。远处,一座城倒悬在云层之上,屋檐朝下,塔楼朝天,整座城缓慢地、无声地旋转着,仿佛被谁倒扣在世界的背面。
风里全是死气。
不是冷,也不是腥,而是一种“空”。像走进一间百年无人的空屋,连尘埃都死了,连回音都没有。
她撑起身子,膝盖一软,又跪了下去。
“无尘……”她低唤一声,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
没人应。
神识扫出去,刚探出三尺就被黑雾绞碎。她体内的混沌神体还在躁动,可力量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七成被封,剩下三成在血脉里乱冲,烧得她五脏发烫。
她低头看自己手臂——金色纹路在皮肤下游走,时隐时现,像一条被困住的蛇。
她咬牙,撑着铁剑站起来。
脚印落下,沙地立刻合拢,把她来过的痕迹抹得干干净净。
她往前走。
一步,两步,三步。
每一步都像踩在记忆的刀尖上。
忽然,她停住。
前方沙丘隆起,像埋着什么。接着,一根指骨破土而出,接着是手腕,肩胛,头颅——一具骸骨缓缓站起,白衣残破,胸口插着半截断剑。
她呼吸一滞。
那张脸,模糊不清,却熟悉得让她心口发紧。
萧瑞。
不,不是他。是“他”的某一个影子。第九世?第七世?她分不清。
那骸骨抬起手,指向她,嘴里发出嘶哑的声:“你来了。”
她没动。
又一具骸骨从沙里爬出,脖颈断裂,头歪在一边,却仍直直盯着她:“这一世,你还杀我吗?”
第三具,第四具……
沙丘四面八方,数十道黑影破土而出,全都穿着白衣,全都残缺不全,全都朝她伸出手。
“祁尔昔。”他们齐声开口,声音重叠在一起,像一场葬礼上的诵经,“你还记得我们吗?”
她握紧剑柄,指节发白。
“你们不是他。”她低声说。
“我们就是他。”其中一具骸骨冷笑,“每一世,你杀的都是我。第三世,你在雪夜里割我喉咙,为了一张图;第五世,你引雷劈我,说我是祸根;第七世,我跪着求你听我说完一句话,你一剑穿心。”
“闭嘴!”她猛地挥剑。
剑光划过,一具残魂胸口炸开,黑雾四溅。可那雾气中,竟有血珠飞出,溅在她脸上,温的。
她愣住。
这不是幻象。
这些伤,是真实的。
她的剑,真真切切地砍在了“他”身上。她的痛,也是真的。
一具残魂趁机扑来,手掌按在她肩头。那一瞬,她感觉肩胛骨“咔”地一声碎裂,剧痛让她单膝跪地。
记忆如潮水灌入脑海——
第三世,大雪封山。她站在雪地里,手里握着染血的匕首。萧瑞倒在她脚边,喉咙被割开,血喷在雪上,像一朵朵红梅。他嘴唇动着,想说什么,可声音被风雪吞了。她低头看着他,眼神冰冷。她说:“你不该藏那天机图。”
第五世,雷云压顶。她站在祭坛中央,手掐法诀,引天雷轰下。他被钉在石柱上,浑身焦黑,却仍抬眼看着她。雷光映着他最后的表情——不是恨,是失望。她说:“为民除害,天理昭昭。”
第七世,战场残阳。他跪在尸堆上,胸口插着她的剑。他没拔剑,只是抬头看她,声音轻得像风:“尔昔……我还有话……没说完。”她抽出剑,转身就走,留下一句:“命格相克,不死不休。”
“啊——!”她抱住头,闷吼出声。
残魂们围上来,声音如针扎进耳膜:“你说你是被迫的?可你杀我时,手稳得像割草。你说你恨命运?可你每一次动手,都像在完成仪式。”
“我不是……”她喘着气,嘴角又溢出血,“我不是嗜杀之人……我是被逼的!”
“谁逼你?”一具残魂逼近,几乎贴到她脸上,“是你自己选的。你要变强,就要积攒‘逆命之资’。而代价,就是我的命。”
她猛地抬头,眼里布满血丝:“你胡说!我从不知道这些!”
“你当然不知道。”残魂冷笑,“有人蒙住了你的眼睛,封住了你的记忆。可你心里清楚——每一次杀我,你都更接近混沌神体的觉醒。每一次杀我,你都离‘天命主宰’更近一步。”
她踉跄后退,脚下一滑,摔进沙坑。
四周的残魂缓缓逼近,像一群索命的鬼。
她握紧剑,想站起来,可肩膀剧痛,根本撑不住。
就在这时,她怀中那半枚玉佩,突然发烫。
不是灼热,而是一种温润的暖,像小时候萧瑞塞给她的那只烤红薯。
她低头。
玉佩在她怀里微微发光,与远处某处产生共鸣。
她顺着那感觉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前跑。残魂在后面追,可速度竟慢了下来,仿佛被某种力量压制。
她爬上一座石台。
台子半埋在沙里,边缘刻着古老符文,早已被风沙磨平。中央,悬浮着半枚玉佩,与她手中那枚形状完全吻合,只是更完整一些,散发着微弱的暖光。
她颤抖着伸手。
指尖刚触到那玉佩——
嗡!
一道声音响起,温柔,遥远,像从九重天外传来。
“第九世……我本想替你挡下天劫。”
她的手僵在半空。
那声音,是萧瑞的。
不是残魂的嘲讽,不是记忆里的冰冷,而是他最真实的声音,带着一点笑意,一点疲惫,一点藏不住的疼。
“我知道命格真相。”他说,声音轻得像在耳语,“每世你杀我,都会积攒‘逆命之资’。只有这样,你才能打破轮回枷锁,才能真正觉醒混沌神体。”
“所以我甘愿赴死。”
她的眼眶突然发热。
“哪怕你恨我,哪怕你忘了我,哪怕你亲手杀了我……我也想让你活下去。”
“这一次……别再一个人扛了。”
“萧瑞……”她哽住,喉咙像被刀割过。
眼泪砸在玉佩上,滚烫。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杀他,她都那么冷静。不是因为她无情,而是因为潜意识里,她知道这是“必须走的路”。可她不知道的是——他知道。
他知道一切。
他明知她会杀他,却仍一次次转生,一次次站到她面前,把命交到她手里。
“我不想再轮回了……”她跪倒在地,抱着玉佩,声音破碎,“我不想再杀了……萧瑞,我想你活着……我想你活着啊……”
她第一次哭得这么狠。
不是为了自己受的苦,不是为了家族被灭,不是为了九世奔波。
是为了他。
为了那个明明可以逃,却偏要站出来让她杀的人。
风停了。
残魂们停在石台下,不再靠近。
他们仰头看着她,眼神复杂,有恨,有怜,有释然。
“你终于……看见了。”其中一具残魂轻声说,“可你看清了,又能怎样?命轨已定,第九世终将到来。你还是会杀他,他还是会死。”
“不会。”她猛地抬头,脸上泪痕未干,眼里却燃起火,“这一世,我不认命。”
话音刚落,玉佩剧烈震动。
裂隙深处,忽然睁开一双眼睛。
巨大,金色,竖瞳,像某种远古巨兽的眸子,冷冷俯视着这片大地。
夜昭的声音突兀响起,虚弱,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警觉:“祂醒了。”
祁尔昔猛地回头,望向那裂隙。
金色竖瞳凝视着她,目光如刀,割开她的皮肉,直刺灵魂深处。
她没躲。
她站起身,把玉佩残片紧紧攥在手心,指甲抠进掌心,血顺着指缝流下。
混沌神体在她体内咆哮,金色纹路从心脏蔓延至全身,像一张网,将她整个人包裹。
她仰头,对着那双眼睛,低吼:“那我这一世,偏要逆命!”
声音不大,却震得整个断崖都在颤。
裂隙中的竖瞳微微一缩。
然后,缓缓闭合。
黑雾退去,倒悬古城沉入云海,天空的裂口开始收缩。
玉佩残片仍在发烫,像一颗跳动的心。
她站在石台上,风吹乱她的发,血从嘴角、掌心、肩头不断渗出。她不管。
她望向远方。
那里,空间正在崩塌,又在重组,隐约可见一条新的路径浮现,通往更深的幽冥腹地。
她轻声说:“无尘,萧瑞……我一定会把你们都带回来。”
说完,她迈步向前,踏进那片未知的黑暗。
沙地在她脚下裂开,又合拢,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只有那半埋的石台,静静立着,玉佩的微光,在风中轻轻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