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知夏是在母亲葬礼后的第三周，收到第一封信的。

信封是母亲惯用的米白色牛皮纸，右上角贴着一枚泛黄的银杏叶邮票，字迹清隽秀气，和她留在日记本上的笔记一模一样。温知夏捏着信封的指尖微微发颤，邮票边缘还留着母亲特有的、轻轻舔过的湿润痕迹——母亲总说胶水有化学味，寄给女儿的信，总要亲自舔粘才安心，仿佛写信人只是刚把信投进邮筒，而非已经长眠于城郊的墓园。

她坐在母亲生前最喜欢的藤椅上，椅面还留着阳光晒过的暖感，拆开信封时，一片干燥的薰衣草花瓣掉了出来，带着淡淡的清香。那是母亲在阳台种的薰衣草，每年夏天开花时，母亲总会摘几支晒干，装进小布袋里塞给她，说“能安神，加班晚了放在枕边睡得香”。信纸上只有短短几行字：

“知夏，记得把阳台的多肉搬到窗边，它们喜欢晒太阳。你总嫌浇水麻烦，可上次出差忘了浇水，回来蔫了三盆，还躲在房间里哭鼻子，说‘对不起小肉肉’呢。别总吃外卖，冰箱冷冻层第三格，我包了你爱吃的白菜猪肉馅饺子，煮的时候记得加点醋，再撒点葱花，跟你小时候抢着吃的味道一样。”

温知夏的眼泪毫无征兆地砸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母亲走得突然，心梗发作时，她正在外地出差，手机里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母亲发来的“注意安全，记得吃早饭”。葬礼上，她看着母亲的黑白照片，脑子一片空白，直到现在，那些未说出口的“妈妈我爱你”“我下次一定多陪你”，才随着这封信，汹涌地涌上心头。

她冲到阳台，果然看到几盆多肉歪着脑袋，叶片蔫巴巴的。指尖触到干裂的土壤时，她想起小时候，母亲教她给多肉浇水，说“植物和人一样，要用心疼才会好好长”。她蹲在阳台哭了很久，直到把土壤浇透，看着多肉慢慢挺直的叶片，才恍惚觉得，母亲好像还在客厅里，笑着说“你看，它们又活过来了”。

第二封信来得很准时，恰好是母亲的头七。

信封比上次厚些，拆开时，一张微微泛黄的成绩单掉了出来——那是她高中二年级的语文成绩单，作文得了满分，总分排在年级第一。母亲在信里写道：“知夏，翻旧物时看到这张成绩单，就想起你当年拿着它，蹦蹦跳跳地跑回家，书包带子都歪了，大声喊‘妈妈你看！我以后要当作家，写好多好多故事给你看’。你那时候眼睛亮得像星星，我怎么会忘呢？别因为工作忙，就忘了自己的梦想呀。我还等着看你的第一本书，等着在序里写‘我的女儿，从小就有一个作家梦’呢。”

信的末尾，还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和母亲以前在她作业本上画的一模一样。

温知夏蜷缩在沙发上，抱着那封信哭了很久。她确实很久没写东西了，毕业后为了生计，找了份朝九晚五的文员工作，每天被报表和会议填满，曾经的作家梦，早就被淹没在琐碎的日常里。她甚至记不清，上一次拿起笔写故事，是什么时候。可母亲记得，记得她随口说过的愿望，记得她眼里的光，甚至在她自己都快要忘记的时候，还在温柔地提醒她。

那天晚上，她找出了压在箱底的笔记本，是母亲送她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封面印着淡雅的雏菊。她握着笔，写下了第一句话：“妈妈，今天我又想起了小时候，你陪我在台灯下写作文的样子。”笔尖划过纸面，仿佛母亲还在身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慢慢写，别急”。

第三封信，是在母亲去世后的一个月收到的，信封上贴着一枚樱花邮票。

信里没有太多叮嘱，只有一段温暖的回忆：“知夏，你小时候总爱黏着我，睡觉前非要听我讲《小红帽》的故事，还说‘妈妈是小红帽，我是猎人，以后我保护你，不让大灰狼欺负你’。有一次下大雨，雷声特别响，你吓得钻进我的被窝，紧紧抱着我的胳膊，说‘妈妈别怕，我在呢’。后来你长大了，上了大学，第一次离家住宿舍，我送你去学校，你笑着说‘妈妈放心，我能照顾好自己’，可我转身就哭了——我的小丫头，终于不需要我了。其实妈妈有点难过，但更多的是为你高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遇到不开心的事，就想想小时候的自己，勇敢一点，妈妈一直都在。”

温知夏抚摸着信纸，指尖能感受到母亲写字时的力道，仿佛能看到她坐在书桌前，一边回忆一边微笑，眼角或许还带着泪光。她想起自己长大后，总觉得母亲唠叨，不耐烦听她讲过去的事，甚至因为母亲反对她换工作，还跟她大吵了一架，摔门而去。她总以为时间还很多，以为还有很多机会可以道歉、可以弥补，可现在，那些没说出口的“对不起”，只能对着空气诉说。

她开始按照信里的叮嘱做事，每天给多肉浇水，周末学着自己包饺子——第一次煮饺子时，水放少了，饺子粘了锅，她看着碎掉的饺子，眼泪又掉了下来，可想起母亲信里说的“慢慢来，谁第一次做都不会完美”，又擦干眼泪重新煮。下班回家后，她会拿出笔记本写点东西，有时是回忆，有时是小故事，每写一篇，就好像在跟母亲分享。

每做一件事，就好像母亲还在身边，还在看着她。可这种感觉越强烈，失去的痛苦就越清晰。那些信件，像是一把温柔的刀，一边提醒着她母亲曾经的爱与牵挂，一边割开她心底的伤口，让她清楚地知道，那个爱她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四封信来的时候，温知夏正在整理母亲的遗物。

信封里装着一张往返云南的机票，日期是她生日的那一周，还有一张小小的便签，上面是母亲的字迹：“知夏，生日快乐。这是我们说好的云南之旅，我提前订好了机票，酒店也选在了洱海边，推开窗就能看到海。你小时候看《还珠格格》，总说‘妈妈，我以后要去云南，看雪山和洱海’，我一直记着。虽然我不能陪你去了，但你可以带着我的照片，替我看看那里的蓝天和白云，看看雪山是不是像电视里一样美。记得多拍点照片，回来讲给我听。还有，答应我，要好好生活，不要总活在过去的悲伤里。妈妈爱你，永远。”

机票的夹层里，还夹着一张母亲的一寸照片，照片上的母亲笑着，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温知夏拿着机票，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终于明白，母亲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好，所以提前安排好了这一切。那些信件，是母亲留给她最后的礼物，也是最沉重的告别。她想起母亲去世前一周，还打电话问她“生日想要什么礼物”，她随口说“想出去玩”，没想到母亲竟然记在了心里，偷偷订好了机票。

生日那天，温知夏带着母亲的照片，踏上了前往云南的旅程。

飞机降落在大理机场时，阳光正好，天空蓝得像一块透明的蓝宝石。她按照母亲留下的地址找到酒店，推开窗的那一刻，洱海的风扑面而来，带着淡淡的水汽，远处的苍山连绵起伏，山顶覆盖着皑皑白雪，比她想象中还要美。

她沿着洱海边散步，手里拿着母亲的照片，一边走一边轻声说：“妈妈，你看，洱海真的好蓝，雪山也真的好漂亮。你要是在，肯定会喜欢这里的。”她拍下很多照片，有蓝天碧海，有山间的野花，有傍晚的落日，每一张照片里，都仿佛有母亲的身影。

在云南的日子里，她每天都会写一封信，告诉母亲当天的经历——“妈妈，今天我去了丽江古城，吃了纳西族的小吃，味道有点辣，但很好吃”“妈妈，今天遇到了一对老夫妻，他们说已经结婚五十年了，一起旅行了很多地方，我想起了你和爸爸”“妈妈，今天看到了彩虹，我好像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离开云南的前一天，她坐在洱海边，写下了最后一封信：“妈妈，我要回家了。谢谢你给我的机票，谢谢你的信，谢谢你一直陪着我。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会继续写故事，会努力实现我们的约定。我知道，你从未离开，你就在我的心里，在每一阵风里，在每一束阳光里。我爱你，永远。”

回到家后，温知夏再也没有收到过母亲的信。但她知道，母亲的爱，已经化作了她生命里的一部分。她辞掉了不喜欢的文员工作，找了一份自由撰稿人的工作，每天写自己喜欢的故事。阳台的多肉长得枝繁叶茂，冰箱里总会有她自己包的饺子，笔记本上写满了文字，每一页都藏着对母亲的思念。

一年后，温知夏的第一本书出版了，书名叫做《未寄达的信》。书的序里，她写道：“这本书，写给我的母亲。谢谢你用最后的时光，教会我如何好好生活，如何守住梦想。那些未寄达的信，那些永远无法实现的承诺，都变成了我前行的力量。我知道，你一定在某个地方，笑着看着我，就像小时候一样。”

签售会上，有读者问她：“你相信天堂吗？”

温知夏笑着点头，眼里闪着泪光：“我相信。因为我知道，爱我的人，永远不会真正离开。”

她抬起头，仿佛看到母亲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她的书，笑着说：“我的女儿，真的做到了。”

续上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