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上那三个字——“琴房 明晚”——像三枚淬了冰的钢钉,将凌寒雪最后一点虚妄的侥幸也钉死在现实的十字架上。
她没有回复。手指悬在冰冷的屏幕上许久,最终只是用力按熄了屏幕,仿佛这样就能将那条信息连同发送它的主人,一同埋葬在电子坟墓里。但没用。那四个字符已经烙进视网膜,随着每一次眨眼,在黑暗中幽幽浮现。
夜风寒浸浸地吹透湿了大半的旗袍下摆,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离学校两条街外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一杯最烫的热可可,捧在手心里,坐在橱窗边的高脚凳上,看着窗外被雨水洗刷得格外清晰的街道夜景发呆。
滚烫的甜腻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暖意,却焐不热心口那块仿佛被挖空的冰窟。便利店的日光灯惨白明亮,将她狼狈的样子照得一览无遗——散乱的发髻,月白色旗袍上已经干涸成不规则地图的水渍,没有外套遮掩的、微微发抖的肩膀,还有……红肿未消、在暖光下依然刺目的唇瓣。
店员是个年轻姑娘,递给她热可可时眼神里闪过一丝讶异和欲言又止的同情,但很快又低下头去整理货架。凌寒雪感激这份沉默。
时间缓慢爬行。杯中的热气渐渐稀薄。她需要思考,但大脑像一团被冻住的浆糊,无法运转。秦振那张在追光灯下俯近的脸,后台昏暗通道里他掐着她下巴说的那些疯狂话语,柳可铃扭曲的哭泣和怨恨的眼神,台下观众惊愕或兴奋的面孔……无数画面碎片在脑海里冲撞,带来持续的钝痛和耳鸣。
直到便利店墙上的时钟指向凌晨一点,杯中液体彻底冰凉,她才像从一场漫长的梦魇中惊醒,缓慢地挪下高脚凳,推开玻璃门,步入更深沉的夜色。
家,或者说,那套租住的、仅有她一人气息的小公寓,并没有带来预想中的安全感。冰冷的墙壁,寂静的空气,每一处熟悉的摆设都在无声地提醒她:无论在外面经历了怎样的惊涛骇浪,回到这里,依然只有她独自面对。
她草草冲了个热水澡,滚烫的水流冲刷着皮肤,却冲不走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和黏腻感。镜子里的人影眼神空洞,唇上的红肿消退了些,留下一种异样的、仿佛被过度吮吸后的饱胀感。她避开镜子,胡乱套上睡衣,将自己摔进床铺。
睡意迟迟不来。闭上眼睛,就是舞台刺目的灯光和秦振逼近的眉眼。她索性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窗外霓虹灯映出的变幻光影,直到天色一点点泛起灰白。
第二天,她向班主任请了假,用的是“身体不适”这个万能的理由。李老师很快批准了,语气温和地叮嘱她好好休息,不必急于返校。这正中凌寒雪下怀。她需要时间,哪怕只是用来缓冲和舔舐伤口。
一整天,她都蜷缩在沙发里,开着电视,却对播放的内容视而不见。手机安静得出奇,没有新的短信,也没有电话。班级群里倒是热闹非凡,99+的消息不断刷新,几乎都在讨论昨晚的汇演和那惊天动地的一幕。她没有点开,设置了免打扰。
中午时分,门铃响了。
凌寒雪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绷紧了身体。她赤脚走到门后,透过猫眼谨慎地向外看——不是预料中那张冷硬的脸,而是一个穿着外卖制服的小哥,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保温袋。
她迟疑着打开门。
“您好,凌小姐是吗?您的餐点,请签收。”小哥笑容标准。
“我没订……”她话说一半停住了。外卖单上的备注栏,清清楚楚打印着:【姜茶,热粥,清淡为主。】
没有署名。但送餐地址精确到她家门口。
她沉默地接过袋子,关上门。保温袋里是一盅还烫手的冰糖红枣姜茶,一份熬得软糯的青菜鸡茸粥,几样清爽的小菜。食物温热妥帖的香气在冰冷的公寓里弥漫开,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侵入式的关怀。
她盯着那些食物看了很久,最终还是一口没动,将它们原封不动地放进了冰箱底层。接受这份“好意”,就像是又朝他铺设的陷阱迈进了一步。
黄昏再次降临。
手机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她没有查看。窗外的天空从昏黄转为暗蓝,最后沉入墨黑。城市灯火逐次点亮,像是另一种形式的星空。
“琴房 明晚。”
时限到了。
凌寒雪从沙发上站起来,腿有些发麻。她走到穿衣镜前,看着里面那个穿着宽松家居服、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淡青色阴影的女孩。她慢慢地、仔细地梳好头发,换上一身最简单普通的牛仔裤和连帽卫衣,将所有的情绪一点点压回眼底最深处。
她没有刻意拖延,也没有提早出发。在晚上七点整,她离开了公寓。
校园在夜晚呈现出与白日截然不同的面貌。路灯稀疏,光线昏黄,大多数建筑都隐没在阴影里,只有少数几扇窗还亮着灯。秋夜的空气干净冷冽,吸入肺腑,带来针刺般的清醒。汇演的热闹早已散尽,留下空旷的场地和寂寥的回声。
音乐楼孤零零地矗立在校园西北角,远离主干道,平时夜晚就少有人至,更何况是刚刚结束大型活动的此刻。整栋楼只有底层值班室亮着一盏小灯,像是黑暗中一只困倦的眼睛。
凌寒雪刷卡进入大楼(学生卡仍有夜间出入部分区域的权限),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里被放大,带着孤单的回响。她没有乘坐电梯,选择了楼梯。一级,两级……脚步声规律地敲击在水泥台阶上,像是她逐渐加速的心跳。
三楼。走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两侧琴房门扉紧闭,像一排排沉默的墓碑。只有尽头的安全出口指示灯,散发着幽幽的绿光,勉强勾勒出通道的轮廓。
她的脚步停在最后一间琴房门口。
厚重的木门紧闭着,门缝下没有透出光亮。里面是黑的。
他还没来?还是……这根本就是另一个圈套?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手心渗出冷汗。她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凉的门把手。犹豫只在瞬息之间。她用力拧了下去——
门没锁。
“吱呀”一声轻响,门向内打开。浓重的黑暗扑面而来,带着熟悉的、混合了灰尘、松节油和旧木料的味道,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清冽的气息。
月光透过落地窗未经遮挡的玻璃,在地毯上投下一片模糊的、银蓝色的光斑,勉强照亮房间中央一小块区域。那架乌木古筝静立在光斑边缘,琴弦泛着冷冷的微光。
没有人。
凌寒雪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她在适应黑暗,也在警惕着黑暗中可能潜藏的一切。夜风从某扇未关严的窗户缝隙钻进来,发出低微的呜咽。
“进来。”低沉的声音忽然从房间最深处的阴影里传来,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是秦振。
他就坐在靠墙的那张旧沙发里,整个人几乎融进黑暗,只有指尖一点猩红的火星,随着他吸烟的动作,忽明忽灭。
凌寒雪的心猛地一沉,又诡异地定了定。她反手轻轻带上门,但没有关死,留了一道狭窄的缝隙。然后,她迈步走了进去,停在月光与阴影的交界线上,与他隔着大半间屋子的昏暗遥遥相对。
她没有开口,只是看着他指尖那点明明灭灭的火星,和火星后面那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
秦振也没说话,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灰白色的烟雾在月光中袅娜升腾,扭曲变形,模糊了他冷硬的轮廓。空气里弥漫开一股辛辣的烟草味。
沉默在黑暗中膨胀,挤压着本就稀薄的空气。每一秒都被拉得漫长而难捱。
最终,还是秦振先打破了死寂。
“怕了?”他弹了弹烟灰,声音带着尼古浸染过的沙哑,问的却是和后台如出一辙的问题。
凌寒雪抿了抿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夜的刺痛。“你找我,什么事?”
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直接切入主题。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单薄,却努力维持着平稳。
秦振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很短,没有什么愉悦的成分,更像是一种嘲讽。“事?”他将烟蒂摁熄在旁边不知什么物件上,发出细微的“呲”声,“我以为,经过昨晚,我们之间应该有很多‘事’需要谈。”
他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脱离沙发,一步步从阴影中走出,踏入那片银蓝色的月光里。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薄毛衣,下身是同色的长裤,衬得肤色愈发冷白,眉眼在月光下清晰得近乎凌厉,眼底有着熬夜留下的淡淡青影,却丝毫无损那份迫人的气势。
他在离凌寒雪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像实质的探照灯,从上到下,缓慢地扫视着她。从她缺乏血色的脸,到她紧抿的嘴唇,再到她包裹在普通衣物下微微绷紧的肩膀。
“外卖,为什么不吃?”他忽然问。
凌寒雪没想到他会先问这个,愣了一下,随即别开视线:“我不饿。”
“撒谎。”秦振向前走了一步,距离瞬间缩短。他身上那股混合了烟草和冷冽气息的味道更清晰地笼罩过来。“你在害怕。害怕食物里有毒?还是害怕……接受我的东西?”
他的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
凌寒雪猛地抬起头,直视着他:“秦振,你到底想怎么样?昨晚的事,全校都看到了,老师也找我谈了话。你……”
“老师?”秦振打断她,嘴角勾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李老师是不是告诉你,离我远点,我很危险,会毁了你?”
凌寒雪哑口无言。
“她说的没错。”秦振承认得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我确实危险。也确实有可能毁了你。”
他再次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到凌寒雪能感受到他身体辐射出的热量,能看清他眼底细密的血丝和某种压抑的、翻滚的情绪。
“但是,”他伸出手,不是触碰她,而是指了指她身后的方向,那扇她故意留了缝隙的门,“你现在走出去,回到你那个冰冷安全的公寓,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柳可铃会放过你吗?那些看过你笑话的人,会忘记吗?你那个‘平静’的高中生活,还回得去吗?”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她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想。
凌寒雪的呼吸急促起来,胸膛微微起伏。她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从昨晚那个吻开始,或者说,从他第一次在楼梯间堵住她开始,她就回不去了。
“所以,”秦振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催眠般的、危险的磁性,“既然已经被打上了我的烙印,为什么不索性看清楚,这烙印到底代表着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她唇上,眼神暗沉。“是毁灭,还是……”
他停顿了一下,忽然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她颊边散落的一缕碎发,动作堪称温柔,与他话语里的尖锐截然不同。
“另一种形式的庇护?”
凌寒雪浑身一颤,因为他指尖突如其来的触碰,更因为他话里那可怕的、诱人沉沦的逻辑。
“我不需要你的庇护。”她向后退了一小步,声音发紧,“我也不想和你再有任何瓜葛。”
“可惜,”秦振收回手,插回裤袋,姿态重新变得疏离,但眼神却紧紧锁着她,“从你走进这间琴房开始,‘不想’就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转身,走向那架沐浴在月光中的古筝,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拨过一串低音区的琴弦。低沉浑厚的嗡鸣在寂静的房间里荡开,带着某种不祥的共鸣。
“柳可铃的父亲,是校董之一。”秦振背对着她,忽然说起看似不相干的话题,“昨晚之后,他施加了压力。文艺汇演‘最佳节目’的奖项,原本内定是柳可铃。现在,可能会被取消,或者……出现并列。”
凌寒雪怔住。她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层面。
“很多人认为,我昨晚的举动,是为了帮你争取这个奖项。”秦振转过身,月光在他身后,让他的表情隐在逆光的阴影里,看不真切,“你觉得呢?”
凌寒雪摇头。她从未这样想过。那个吻那么突然,那么疯狂,充满了独占和发泄的意味,与奖项无关。
“我也觉得不是。”秦振扯了扯嘴角,“但结果就是,你被推到了风口浪尖。要么,你拿着可能到手的奖项,坐实‘靠秦振上位’的名声。要么,你拒绝,然后被柳可铃那边打成‘不识抬举、虚伪清高’。无论选哪边,你都输了。”
他一步一步走回她面前,月光重新照亮他的脸,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温情,只有冷静到残酷的分析。
“这就是游戏的规则,凌寒雪。当你不够强大的时候,连选择的权利都是别人施舍的,甚至,是别人设下的另一个陷阱。”
他停住,两人再次近在咫尺。
“而现在,唯一能改变规则,或者至少,让你在规则里不那么难看的,”他微微俯身,气息拂过她的额发,声音轻得像耳语,却重如千钧,
“就是我。”
凌寒雪仰头看着他,月光映在她清澈的瞳孔里,也映出他深不见底的轮廓。寒冷和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她。他把她逼到悬崖边,然后指着身后的万丈深渊,告诉她,只有抓住他这根同样危险的绳索,才有一线生机。
多么荒谬。多么……真实。
“你想要什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问,放弃了无谓的抵抗,直接问出核心。
秦振直起身,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再次缓缓扫过她,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又像是在确认某种早已做出的决定。
“继续待在你能看到的地方。”他终于开口,给出了一个模糊却范围极大的要求,“像之前一样。画室,琴房。我需要你出现的时候,你必须出现。”
“就这样?”凌寒雪不相信如此简单。
“当然不止。”秦振的眼底掠过一丝暗芒,“收起你那些没用的眼泪和胡思乱想。用你的琴,或者别的什么,证明你配得上我给你的‘资格’。”他顿了顿,补充道,“以及,我暂时给予的……清净。”
他向前一步,逼得凌寒雪不得不后退,后背抵上了冰冷的墙面。
“至于其他的,”他抬起手,拇指指腹再次轻轻擦过她下唇的边缘,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夜的一点点肿痕,“比如,这个。”
他的指尖温热,动作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狎昵。
“取决于我的心情,和你的……表现。”
说完,他收回手,不再看她,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明晚,画室。老时间。”
话音落下,他人已走到门边,拉开门,月光和走廊的昏暗争先恐后地涌入。他没有回头,身影很快融入外面的黑暗,脚步声渐渐远去。
琴房里,只剩下凌寒雪一个人,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毯上。
月光依旧安静地流淌。
而一场更加苛刻、更加无法定义的“审判”与“交易”,就在这片月光下,无声地达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