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用通道尽头,是一扇锈蚀的铁门,通向礼堂背面荒弃的锅炉房旧址。秦振的背影消失在门后那片浓稠的黑暗里,干脆利落,没有回头。
凌寒雪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骤然抽走魂魄的雕塑。指尖还抵着刺痛的唇瓣,那里仿佛不是自己的皮肉,而是一块刚刚被蛮力烙下印记、兀自灼烧不休的金属。耳边循环着那句比冰锥更刺骨的“是为了让它们闭嘴”,每个字都在空旷的颅内碰撞,发出空洞的回响。
后台的喧哗并未因主角之一的离去而平息,反而像投入石子的池塘,涟漪扩散,裹挟着更多兴奋的猜测、恶意的揣度、以及柳可铃那边愈发不加掩饰的哭闹与咒骂。那些声音隔着一段距离传来,黏糊糊地糊在听觉表层,却无法侵入她此刻死寂的内里。
“凌寒雪?凌寒雪你还好吗?”文艺委员苍白着一张脸挤过来,想碰她又不敢碰,眼神里混杂着担忧、同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是对刚才那一幕,也是对制造那一幕的秦振。“你……你要不要去换件衣服?或者……先去休息室?”
凌寒雪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落在对方脸上,却没有焦距。她迟钝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裹在身上的黑色外套过于宽大,残留的体温和气息像一层湿冷的茧,将她困在其中。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挣脱。
最终,她是被两个还算友善的同班女生半搀半扶地弄到了临时腾出来的、堆放杂物的狭小休息间。门一关,隔绝了大部分噪音。女生们递来干毛巾和一瓶矿泉水,低声安慰了几句,见她毫无反应,也只得尴尬地退了出去,留她一人。
凌寒雪靠在积灰的旧沙发上,一动不动。时间失去了度量。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半小时,外面礼堂的喧闹似乎渐渐转移了阵地,汇演应该进入了后续节目或者颁奖环节?她不在乎。
掌心里的矿泉水瓶冰凉,她拧开,灌了一大口。冷水滑过干涩的喉咙,激起一阵痉挛般的咳嗽。咳得眼里又逼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她抬手用力抹去。不能哭。至少,不能为那个疯子流的眼泪。
“太吵了”——他指的是她心里的畏缩、怀疑、自怜自艾。
“让它们闭嘴”——所以他用最粗暴、最具摧毁性的方式,当众吻了她。
逻辑链条荒诞得令人发笑,却又偏偏符合秦振一贯的作风:专横,不可理喻,以践踏他人边界和尊严的方式,达成自己诡异的目的。
那么,目的达到了吗?
凌寒雪扪心自问。
那些“噪音”……似乎真的短暂地停滞了一瞬。在唇被攫取、大脑空白的那几秒钟里,万物皆寂。但此刻,它们卷土重来,且变本加厉。羞耻、愤怒、被物化的屈辱、对未来的茫然,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面对的、隐秘的战栗。
她想起他指尖碾过她唇瓣的力道,想起他掐着她下巴时眼底骇人的风暴,想起他胸膛坚硬的触感和灼热的气息。
“疯子……”她再次无声地吐出这两个字,却感觉分量轻飘飘的,再也无法承载内心翻江倒海的情绪。
休息间的门被轻轻敲响,不等她回应,便推开了。进来的是班主任李老师,一位四十多岁、面相和蔼但此刻眉头紧锁的女教师。
“凌寒雪同学,”李老师走进来,带上门,在她对面的旧椅子上坐下,叹了口气,“刚才后台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凌寒雪抬起眼皮,看了老师一眼,没说话。
“秦振同学的行为,非常不妥当,学校一定会严肃处理。”李老师语气凝重,斟酌着词句,“这件事对你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和伤害,老师很抱歉,没能及时阻止。”
凌寒雪垂下眼,盯着自己膝盖上外套粗糙的布料纹路。
“但是,”李老师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有些话,老师不得不提醒你。秦振他……家庭情况比较特殊,性格也有些偏激。学校里关于他的传闻,你应该也多多少少听过一些。老师希望你,尽量不要和他有过多的牵扯,特别是……私下里的接触。这对你没有好处。”
凌寒雪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老师知道了什么?是指秦振母亲生病欠债的事?还是他那些令人畏惧的行事风格?
“今天的事情,影响很不好。柳可铃同学那边情绪也很激动……”李老师揉了揉太阳穴,显得颇为头疼,“这样吧,你这几天先回家休息一下,调整调整心态。汇演后续的评分和反馈,老师会帮你留意。”
这是变相的让她暂避风头。
凌寒雪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谢谢老师。”
李老师又安慰了她几句,留下句“有事随时联系”,便起身离开了。
休息间重新归于寂静。家?那个冷清得只有她一个人的住处?回去又能如何?无非是将这里的混乱和耻辱,带回另一个封闭的空间独自消化。
但她没有反驳。她需要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她挣扎着站起身,脱下身上那件宽大的黑色外套。脱离他气息包裹的瞬间,暴露在空气中的湿冷旗袍让她打了个寒颤。她将外套胡乱折叠起来,本想扔在这肮脏的沙发上,动作却顿住了。
指尖摩挲过衬衫领口内侧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察觉的刺绣标记——一个花体的“Z”。不是秦振的“振”。
这外套……不是秦振日常穿的。款式相似,但质地更挺括些,这个标记……
一个模糊的猜想掠过脑海,快得抓不住。她用力甩头,将这个无关紧要的细节抛开。无论这外套原本属于谁,现在都沾满了那个疯子的印记和她今晚的狼狈。
她最终还是将它留在了沙发上,像丢弃一件不洁的证物。
走出休息间,穿过已然冷清下来的后台。零星还有几个收拾东西的学生和老师,看到她,目光各异,但都默契地保持了距离,没有人上前搭话。柳可铃和她那群人早已不见踪影。
夜色已深,秋雨不知何时停了,地面湿漉漉的反着冷光。校园里路灯昏暗,树影幢幢。凌寒雪拉紧了身上单薄的旗袍(幸好水渍半干,不再那么引人注目),低着头,快步走向校门。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她拿出来看,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内容只有三个字,连标点都没有:
琴房 明晚
发送时间是十分钟前。
没有署名。但除了他,还能有谁?
凌寒雪盯着那短短一行字,指尖冰凉。刚刚被李老师一番话压下去的惊涛骇浪,再次翻涌上来,带着更深的寒意和一种……宿命般的拉扯感。
他果然不会轻易放过她。
一场当众的羞辱不够,一次疯狂的“静音”仪式不够。他还要继续,在她刚刚被剥开所有防护、最脆弱不堪的时候。
琴房。明晚。
那个曾给予她希望和练习空间,又带来了窥视阴影的地方。
凌寒雪站在空旷寂寥的校门口,湿冷的夜风穿透单薄的衣衫。她缓缓抬起头,望向音乐楼在夜色中沉默矗立的轮廓,三楼尽头那扇窗,漆黑一片。
去,还是不去?
这个问题似乎早已失去了选择的余地。
从他第一次在楼梯转角堵住她的那一刻起,绳索就已经套上了脖颈。
而现在,他只是收紧了绞索,并指明了下一个刑场。
她握紧手机,屏幕的冷光照亮她苍白失血的脸。
明晚。
她还有一夜的时间,来积蓄面对那个疯子的勇气,或者……思索逃脱的可能。
尽管希望渺茫得如同这雨后夜空中,偶尔挣扎着透出云层、却立刻被吞没的微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