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钱冰凉,攥在掌心,硌得生疼。
林微澜站在窗前,月光透过窗纸,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枚“永昌通宝”在指缝间露出边缘,泛着暗沉的光泽。
前朝旧币,早已不流通,却在这深夜,出现在她妆台。
“未死”二字,墨迹犹新。
是谁?
能在林府内院来去自如,将东西悄无声息放在她妆台上?
拂云睡在外间,毫无察觉。
守夜的婆子也说没听见任何动静。
这人要么武功极高,要么……根本就是府中内鬼。
谢知非没死。
这个念头如同毒藤,缠绕上心头,让她呼吸都有些凝滞。
若真没死,那萧玦为何要说谎?茶寮那夜的刺杀,死的又是谁?
“鹰眼”带走了他,是救他,还是……另有图谋?
这枚铜钱,是谢知非在向她求救?还是某个势力在试探她?
无数个问题在脑中翻滚,林微澜却不敢有丝毫动作。
她只是静静站着,将铜钱和纸条重新收好,藏在妆匣最底层,用胭脂水粉盖住。
然后回到床榻,和衣而卧,睁着眼直到天明。
这一夜,格外漫长。
天刚蒙蒙亮,林微澜便起身梳洗。
镜中的女子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但眼神清明冷静。
她仔细将那支凤凰簪插入发髻,正了正衣襟,对镜中的自己低语:“林微澜,你只能往前走。”
早膳后,她唤来拂云
“去绣坊一趟,告诉苏娘子,昨日说的那批绣线,我要亲自看看成色。另外……”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让她查查,市面上可还有人收前朝的‘永昌通宝’,特别是……品相完好的。”
拂云一怔:“小姐要那旧钱做什么?”
“赏玩。”
林微澜淡淡道,“听闻前朝钱币铸工精良,想收几枚把玩。记住,悄悄地问,别声张。”
拂云似懂非懂,但见小姐神色凝重,不敢多问,领命去了。
林微澜坐在窗前,指尖无意识叩着桌面。
查铜钱是步险棋,但必须走。
这枚突然出现的铜钱是唯一的线索,她必须知道它从何而来,又代表什么。
日上三竿时,前院传来消息:沐风先生来访。
林微澜心一沉。该来的,总会来。
她整理心情,换了身见客的衣裳,去往前厅。
沐风依旧是一身青衫,温文尔雅,见她进来,含笑拱手:“林小姐安好。王爷命在下送些东西来。”
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厮,抬着一口樟木箱子。
箱子打开,里面是满满的绫罗绸缎,珠光宝气,皆是上品。
“王爷说,小姐既要为贵妃娘娘筹备寿礼,不可寒酸。”
“这些料子、珠子,是宫里最新的赏赐,王爷用不上,送给小姐,或可派上用场。”沐风语气温和,仿佛真是来送礼的。
但林微澜知道,这是提醒,也是警告。
提醒她记得自己的“本分”,警告她一举一动都在萧玦眼中。
她屈膝行礼:“谢王爷赏赐。请先生转告王爷,微澜定当尽心竭力,不负王爷厚望。”
沐风微微一笑,示意小厮放下箱子退下。
厅中只剩他们二人时,他才缓步走近,声音压低了几分:“王爷还有句话,让在下转告小姐。”
林微澜垂首:“先生请讲。”
“王爷说,”
沐风看着她,目光深邃,“‘百鸟朝凤’固然好,但凤凰择木而栖,也要看清是哪棵树。若是栖错了,便是万丈深渊。”
林微澜指尖一颤。
这话里的机锋太明显了——萧玦在警告她,别想借着贵妃的势,就以为能脱离他的掌控。
“微澜明白。”
她声音平静,“凤凰既已择木,自当生死相随。还请王爷放心。”
沐风打量她片刻,忽然笑了:“小姐是聪明人。”
“王爷还让在下带句话:三日后,安国公府设宴,庆贺老夫人七十大寿。届时京中贵眷云集,正是‘广结善缘’的好时机。王爷希望小姐……莫要错过。”
安国公府?
林微澜心念电转。安国公是朝中老臣,虽已致仕,但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是太子一系的中坚。
萧玦让她去那里“广结善缘”,用意再明显不过——要她借绣坊之便,接近太子一系的贵眷,探听消息。
“微澜……遵命。”她低下头,掩去眼中神色。
沐风满意地点头,又寒暄几句,便告辞离去。
送走沐风,林微澜站在那口樟木箱前,看着满箱华贵,只觉得冰冷刺骨。
这些不是赏赐,是枷锁,是让她去太子阵营做细作的“酬劳”。
“小姐,”拂云悄步进来,脸色有些发白,“苏娘子那边……有消息了。”
林微澜转身:“说。”
“苏娘子说,她暗中打听了一圈,市面上确实还有人收前朝钱币,多是古玩商或藏家。但‘永昌通宝’……特别是品相完好的,近半年只有一家铺子收过。”
拂云声音发颤,“是……是城西的‘博古斋’。”
“博古斋?”林微澜蹙眉。
这名字有些耳熟。
“是谢……谢郎中生前去过的铺子。”
拂云声音更低了,“茶寮出事前,谢郎中曾多次光顾博古斋,说是淘换古籍。”
“苏娘子让绣坊的采办嬷嬷借口买绣样,去探了探口风,那掌柜的说,谢郎中是常客,但自从那日后……就再没去过了。”
林微澜心猛地一沉。
谢知非常去的铺子……前朝铜钱……深夜出现在她妆台的纸条……
这一切,绝不是巧合。
当夜,子时。
林微澜换上深色衣裙,用披风裹紧身子,悄无声息地出了微澜阁。
她没有走正门,而是从后园一处隐蔽的角门溜出——那是她儿时顽皮发现的秘密,连拂云都不知道。
夜色深沉,街上空无一人。她依着记忆,向城西走去。
博古斋铺面不大,门脸古旧,招牌上的字迹都模糊了。
此刻铺门紧闭,黑漆漆一片。
林微澜绕到后巷,见后窗有微弱灯火透出——掌柜的还没睡。
她蹲在暗处,等了约莫一炷香时间,确定四周无人,才轻轻叩了叩后窗。
窗内灯火晃了晃,一个苍老的声音警惕地问:“谁?”
“夜来风寒,想讨杯热茶。”
林微澜压低声音,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这是苏云晚打听来的,博古斋夜间交易的暗语。
窗内沉默片刻,而后“吱呀”一声,窗开了条缝。
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探出来,是个六十上下的老者,眼神精明:“姑娘要什么茶?”
“前朝的‘永昌’茶,可有?”林微澜直视他。
老者眼神一凝,上下打量她,忽然笑了
“永昌茶没有,但有新到的‘景德’瓷,姑娘可要看看?”
“只看永昌。”林微澜坚持。
老者盯着她看了半晌,终于缓缓开口:“姑娘稍等。”
窗户关上,片刻后,后门悄无声息地开了条缝。林微澜闪身进去。
铺子里堆满了古玩字画,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灰尘和墨香。
老者提着盏油灯,引她到里间。里间更狭小,只一张桌、两把椅,墙上挂着几幅泛黄的字画。
“姑娘深夜来访,所为何事?”老者坐下,将油灯放在桌上。
灯火摇曳,映得他脸上皱纹更深。
林微澜不答,从袖中取出那枚“永昌通宝”,轻轻放在桌上。
老者目光落在铜钱上,瞳孔骤然收缩。他拿起铜钱,凑到灯下细看,手指微微发颤。
良久,他才放下铜钱,抬眼看向林微澜,眼神复杂:“这钱……姑娘从何处得来?”
“妆台上,一夜之间出现的。”
林微澜坦然道,“下面压着张纸条,写着‘未死’二字。掌柜的,您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老者沉默,枯瘦的手指摩挲着铜钱边缘,许久才道:“这钱……是老朽半年前,卖给谢郎中的。”
果然!
林微澜心一紧:“谢郎中买这钱做什么?”
“谢郎中说,他好古,尤其喜欢前朝钱币,永昌通宝铸造精良,他收藏了几枚。”
老者缓缓道,“但那日他来,神情有些不对。他给了老朽这枚钱,说……若日后有女子持此钱来问‘永昌茶’,便告诉她一句话。”
“什么话?”林微澜身体前倾。
老者看着她,一字一顿:“‘茶已凉,人未远,西山红叶再红时,故人当归。’”
茶已凉,人未远。西山红叶再红时,故人当归。
林微澜脑中轰然作响。西山!
那是她与萧玦初次“谈判”的地方!谢知非在暗示她,去西山?
红叶再红时……如今已是深秋,西山红叶将落未落,他是在约她再见?
“他……他还说了什么?”林微澜声音发紧。
“谢郎中说,若那女子问起他,”
老者垂下眼,“便说……‘漕运账册,不止一本’。其余的,老朽也不知了。”
不止一本!
林微澜指尖冰凉。谢知非果然还留了后手!
他交给萧玦的那本册子,或许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要害,还在他手中!
“谢郎中现在何处?”她急问。
老者摇头:“那日之后,再未见过。老朽只知,茶寮出事那晚,有人看见谢郎中被人带走,往西山方向去了。是生是死……老朽也不知。”
西山……又是西山。
林微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她收起铜钱,起身:“多谢掌柜告知。今夜之事……”
“老朽从未见过姑娘。”
老者接口,眼神清明,“姑娘也从未来过。”
林微澜深深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回到林府,已是后半夜。
林微澜毫无睡意,坐在黑暗里,脑中反复回响着老者的话。
谢知非没死,被带去了西山。他手中还有更重要的账册。他在等她去。
可这是陷阱吗?萧玦知道谢知非没死吗?
那夜带他走的“鹰眼”,究竟是哪方势力?
这枚铜钱和这句话,是谢知非的求救,还是有人借谢知非之名,引她入彀?
太多疑问,没有答案。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必须去西山。无论那是生机,还是死路。
因为谢知非手中的账册,可能是她唯一翻盘的希望——那不只是扳倒赵文德的证据,更是牵制萧玦、乃至太子的利器!
窗外传来打更声,四更天了。
林微澜走到妆台前,打开妆匣,取出那枚铜钱。冰凉的铜币在掌心滚动,上面“永昌通宝”四字,在黑暗中模糊不清。
永昌……前朝最后一个年号。国祚短暂,却留下了这枚精致的铜钱,和无数未解的谜团。
就像这棋局,看似明晰,实则迷雾重重。
她将铜钱紧紧攥在掌心,刺痛让她清醒。
三日后,安国公府的寿宴,她必须去。
那是萧玦给她的任务,也是她接触太子一系的机会。
而西山……她也要去。但必须万分小心。
“拂云。”她轻声唤。
外间传来窸窣声,拂云掌灯进来:“小姐?”
“明日,你去一趟绣坊,告诉苏娘子,”
林微澜声音压低,“我要她准备一套衣裳,素净些,便于行走的。再准备些干粮、水囊,和……一把防身的匕首。”
拂云脸色一白:“小姐,您要……”
“三日后,安国公府寿宴后,我要去西山进香。”
林微澜打断她,语气平静,“为父亲祈福。你同我去,不必声张。”
拂云嘴唇颤抖,想说什么,终究咽了回去,只低声道:“是,奴婢明白。”
“还有,”
林微澜看向她,眼神凝重,“若三日后我未归……你将这封信,交给父亲。”
她取出早已写好的信,递给拂云。信中寥寥数语,只说她若有事,让父亲立刻告病,闭门不出,万事莫管。
拂云接过信,手在抖:“小姐……”
“去吧。”林微澜转身,不再看她。
拂云咬着唇,退了出去。
屋内重归寂静。林微澜走到窗边,推开窗,夜风涌入,带着深秋的寒意。
西山,红叶,故人。
是生路,还是绝路?
她不知道。但她别无选择。
远处传来鸡鸣,天快要亮了。
新的一天,新的棋局,已然开始。
次日午后,林微澜正在查看沐风送来的料子,前院忽然传来喧哗。
不多时,管家匆匆来报:“小姐,宫里来人了,贵妃娘娘传您即刻入宫!”
林微澜手中绸缎滑落在地。
贵妃突然传召?所为何事?
是知道了她与萧玦的交易?还是……西山之事,已然泄露?
她缓缓捡起绸缎,指尖冰凉。
“更衣,”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不似真人,“我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