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雷淞然指甲缝里的煤屑还没洗干净,就听见工棚外有人喊“先生”。
是虞卿。她今天没穿惯常的旗袍,灰布衫裹着细腰,帆布包上别着支钢笔——那是他去年托人从城里带的铱金笔,现在正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雷淞然把镐头往墙角一靠,煤灰蹭在背带裤上,像没擦干净的星子。
“不是说别往矿上来?”他声音压得低,怕工头听见。虞卿却把布包往他怀里塞,指尖碰着他掌心的茧:“新出的稿子,你先看。”
纸页带着她袖口的皂角香,油墨印着《矿工夜话》的标题。雷淞然扫到“雷淞然”三个字时,喉结动了动:“你把我写得太好。”
“本来就好。”虞卿踮脚擦他眉骨上的煤渣,“上周你把老陈从垮塌的巷子里拖出来,不比书里的英雄强?”
矿灯忽然晃了晃。是后半夜换班的人打着手电过来,虞卿慌忙往他身后躲,像只受惊的猫。雷淞然把镐头横在两人中间,对着来人笑:“我妹,送点吃的。”
等脚步声远了,虞卿才从他臂弯里抬头,鼻尖沾了点他肩上的灰。“你说,这稿子能登报吗?”她眼睛亮得像矿灯,“登了,外面就知道你们不是‘煤黑子’,是挖光的人。”
雷淞然把她的钢笔取下来,在自己手背上画了道线。钢笔尖太细,划不破煤灰裹着的皮,只留下道浅白的痕。“能。”他说,“等这稿子登了,我攒够钱,就带你去城里看电影。”
虞卿忽然红了眼。她从包里摸出个玻璃罐,里面是裹着糖纸的水果糖:“我把这个月的稿费都买了糖。他们说下井前吃糖,能甜一天。”
雷淞然捏了颗塞进嘴里,橘子味裹着她指尖的温度化在舌尖。他想起三个月前第一次见她,是她跟着报社的人来矿上采访,穿着白裙子蹲在煤堆边,问他“挖一天煤能挣几个铜板”。那时他正被工头骂“磨洋工”,满手煤渣不敢碰她的笔记本,她却把本子往他面前递:“你说,我写。”
后来她常来,有时带伤湿膏,有时带本翻旧的诗集。有次她念“黑暗给了我黑色的眼睛”,雷淞然接了句“我用它找矿灯绳”,把她逗得蹲在地上笑,白裙子沾了圈煤印。
“对了,”虞卿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抽出张纸,“我给你取了个笔名。”
纸上写着“松燃”,钢笔字清隽,像她的人。“淞然的淞,燃烧的燃。”她指尖点着“燃”字,“你看,多像矿灯,能照亮巷子。”
雷淞然把那张纸叠成方块,塞进背带裤的口袋。口袋里还有半块没吃完的窝窝头,硬得硌手,却和那张纸一起暖起来。
矿洞深处忽然传来哨声,是下井的信号。雷淞然把玻璃罐塞回她手里:“快回去,天快亮了。”
虞卿攥着罐子,手指发白:“那你……”
“我没事。”他把矿灯往头上一扣,灯光在她脸上投下道暖黄的光,“等我上来,稿子肯定就登了。”
她看着他跟着人群往矿洞走,背带裤上的“PMBO”字样被矿灯照得发亮。走了几步,雷淞然忽然回头,举起手晃了晃——手心里,是她送的那颗糖的糖纸,被他折成了只小纸船。
虞卿站在工棚外,看着那点矿灯的光没入黑暗,忽然蹲下来,把脸埋在膝盖里。帆布包里的钢笔还在,笔帽上沾着雷淞然手背上的煤灰,像枚刚从地底挖出来的星。
她想起雷淞然说的“挖光的人”,忽然在草稿纸上写:“他的掌心里有光,是能烧穿黑暗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