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室的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那个充满陈旧气息和诡异秘密的空间隔绝开来。
苏晚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在昏暗的走廊里站了很久,直到心跳的轰鸣渐渐平息,被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寒意取代。
顾言琛那个隔着玻璃、近乎温柔的触碰,和他转身时那声轻不可闻的叹息,像两部截然不同的影片,在她脑中反复交错播放,无法拼合成一个逻辑自洽的形象。
这比他一贯的冷酷或强势更令人不安。一个你认定是猎手的人,突然在你窥见的私密角落里,流露出近乎哀伤的孤寂——这要么是最高明的伪装,要么,就是触及到了某个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掌控的、黑暗的真相。
而那个铁皮盒子,“十岁,校医院”,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悬在记忆迷雾的深处,散发着不祥的气息。原主的记忆里对此一片空白,是单纯的遗忘,还是……被刻意抹除或掩盖?
她轻手轻脚地回到卧室,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笼罩着一切。
她没有开灯,摸索着在床边坐下,指尖依旧残留着密集柜金属边缘的冰凉触感。
系统依旧死寂,这种沉默不再是令人恐慌的未知,反而更像一种确认——确认某种平衡被打破了,或者,某种更深层的东西正在浮出水面。
接下来的两天,苏晚表现得异常“安分”。
她不再长时间逗留阳台或图书室,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起居室里,甚至开始主动向送餐的佣人询问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比如天气,或者艺术区最近是否有新的展览。她的语气平和,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被圈养者的无聊和顺从。
佣人起初只是谨慎地简短回答,后来见她似乎真的只是闲极无聊,态度也略微松动,会多说一两句。
从佣人零碎的闲谈中,苏晚得知顾言琛这几天似乎非常忙碌,很少回到这处住所,即使回来,也往往是深夜,停留片刻便离开。
她在有意无意地降低自己的“威胁性”,或者说,存在感。
她在观察,也在等待。顾言琛展示了力量,抛出了谜题,然后像个真正的猎手一样,退到了暗处,给予猎物喘息和……犯错的空间。
第三天傍晚,送餐的佣人换成了一个更年轻的女孩,眉眼间带着点新人特有的紧张和讨好。她摆放餐具时,不小心碰倒了盐瓶,连忙手忙脚乱地收拾,脸颊涨红。
苏晚没有责怪,反而温和地笑了笑:“没关系,慢慢来。”
女孩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小声说:“谢谢苏小姐。”
收拾完毕,她没有立刻离开,犹豫了一下,低声快速说道:“顾先生半小时前回来了,在书房。好像……心情不太好。”
说完,像是意识到自己多嘴了,慌忙低下头,匆匆退了出去。
书房?心情不好?
苏晚慢慢搅动着碗里的汤。顾言琛的书房在三楼,与她被允许活动的区域有重叠,但她从未靠近过。那女孩的提醒,是出于单纯的善意,还是……有人授意?
她喝完汤,吃了半碗饭,然后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像往常一样。
但这一次,她没有留在起居室,而是起身,走出了房间。
走廊里安静无声,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光洁的地面上轻轻回响。
她走上三楼,经过那个秘密收藏室紧闭的房门时,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书房的位置她知道,在走廊另一端的尽头。
越靠近,空气似乎越沉凝。厚重的实木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开主灯,只有台灯昏黄的光晕从门缝里流淌出来,在地毯上投下一道暖色的、边缘模糊的光带。
里面没有任何声响。
苏晚在门口站定,屏息倾听。一片寂静。她抬手,指尖悬在门板上方,犹豫了不到一秒,然后轻轻推开。
书房比她想象中更大,也更冷。
一整面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厚重的典籍和文件盒,另一面是巨大的落地窗,此刻窗帘紧闭,将暮色隔绝在外。房间中央是一张宽大的黑檀木书桌,顾言琛就坐在书桌后的高背椅里。
他没有在办公,甚至没有坐着。他背对着门口,面向着那面书架墙,整个人陷在椅背的阴影里,只露出一点黑色的头发和搭在扶手上的、骨节分明的手。那手里,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台灯的光将他前方的书架照亮了一小片,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未加冰的威士忌酒气,还有一种……冰冷的、近乎颓丧的气息。这不像那个掌控一切的顾言琛。
苏晚的脚步停在门口,没有再往前。她看着他孤寂的背影,那背影在昏黄的光晕里,竟显得有些单薄。她想起那晚在收藏室看到的情形。
“顾总。”她出声,声音不高,打破了书房里凝滞的空气。
顾言琛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头,也没有动。几秒钟后,他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椅子。
台灯的光照亮了他的脸。苏晚的心猛地一沉。
他的脸色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像是许久没有好好休息。
但最让她心惊的,是他的眼睛。那双总是锐利、深沉、或带着猎食者兴味的眼眸,此刻却布满了红血丝,眼神空洞,甚至带着一丝……涣散?不,不是涣散,更像是一种极致的疲惫下,某种坚硬内核被短暂侵蚀后的茫然。
他的衬衫领口松开了两颗扣子,领带不知所踪,向来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有些凌乱。
他手里握着的,不是文件,也不是酒杯,而是那个她从收藏室玻璃柜里看到的、锈蚀的铁皮盒子。
他就那样握着盒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眼神落在苏晚脸上,却又好像穿透了她,落在某个遥远而痛苦的虚无处。
“你来干什么?”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过喉咙。
苏晚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听说顾总回来了,心情似乎不佳。来看看。”
“来看我笑话?”顾言琛扯了扯嘴角,那笑容虚弱而冰冷,带着自嘲,“还是来确认,你的‘反抗’奏效了?看,顾言琛也不是无坚不摧。”
苏晚没有接这个话茬。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铁皮盒子上。“这个盒子,很重要?”
顾言琛顺着她的目光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盒子,眼神骤然变得极其复杂,痛苦、挣扎、还有一丝近乎狰狞的温柔。他猛地将盒子攥紧,指尖几乎要嵌进锈蚀的铁皮里。
“出去。”他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紧绷。
“顾言琛,”苏晚没有动,反而往前走了两步,停在书桌对面,隔着宽大的桌面与他对视,“校医院,十岁。那天发生了什么?”
“我让你出去!”顾言琛猛地抬起头,眼底的血丝更重,那空洞的茫然被一种暴戾的怒意取代,但深处,苏晚似乎看到了一丝……恐惧?他在恐惧这个盒子代表的记忆?
“你害怕想起来,对吗?”苏晚紧盯着他,不肯退让,“还是你害怕……我发现?”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顾言琛强行维持的冰冷外壳。他死死地瞪着她,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握着盒子的手颤抖起来。
“苏晚,”他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那就告诉我!”苏晚忽然提高了声音,她自己都有些意外,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她,“告诉我那天发生了什么!告诉我你为什么留着这些‘垃圾’!告诉我你把我关在这里,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她的质问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
顾言琛像是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红着眼睛瞪着她。两人之间,空气紧绷得如同拉到极致的弓弦。
良久,就在苏晚以为他会暴怒地将她扔出去,或者彻底崩溃时,顾言琛眼底的暴戾和痛苦,忽然像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死寂的疲惫。
他松开紧攥盒子的手,任由那锈蚀的铁盒“哐当”一声掉落在光滑的书桌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向后靠进椅背,抬起手,用力按住了自己的额头,挡住了眼睛。
“得到什么?”他低声重复,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嘲弄,不知是对她,还是对自己,“我也不知道……”
他放下手,露出那双布满血丝、却已恢复了些许清明,只是那清明之下,是无法掩饰的苍凉的眼睛。他看向苏晚,目光在她脸上停留,像是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审视她。
“也许,我只是想确认……”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确认那天……不是我一个人的幻觉。”
苏晚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幻觉?什么意思?
顾言琛没有解释。他移开目光,重新看向桌上那个铁皮盒子,眼神空洞。
“你走吧。”他疲惫地挥了挥手,语气里再无之前的强势或危险,只剩下浓浓的倦意,“苏家的事,我会处理。那块地,苏氏可以拿到。”
这突如其来的、近乎施舍的承诺,让苏晚愣住了。他用苏家逼她看清现实,现在又轻易地给了承诺?
“条件呢?”她涩声问。
顾言琛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没有条件。”他说,“就当是……赔礼。”
赔礼?为哪件事赔礼?为过去的无视和伤害?还是为……十岁那年的校医院?
苏晚看着他苍白疲惫的侧脸,看着那个静静躺在桌上的、充满不详意味的铁盒,所有准备好的质问和试探,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触碰到了一些远远超出她想象的东西。一些关于顾言琛,关于这个世界,甚至关于她“穿越”本身的核心秘密。
而顾言琛此刻的脆弱和反常,或许才是揭开这一切的真正序幕。
她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轻轻退出了书房,带上了门。
门外,走廊一片寂静。远处隐约传来城市夜晚的喧嚣。
苏晚靠在墙上,感觉自己的手心一片冰凉。
顾言琛的弱点,似乎找到了。
但为什么,她感觉不到丝毫的轻松,反而有一种更沉重、更巨大的不安,正从那个锈蚀的铁盒里,无声地弥漫开来?